辞别了迅哥儿,虽心里有千万个不舍,但也无可奈何。我将迅哥儿赠与我的贝壳和鸟毛用块儿蓝布包了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坐上了回家的船。
在船上,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心头像是压了千斤铁。我扭过头,看着青山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烟波中,几滴雨跌入水中,湿了我的衣襟,红了我的眼眶。
在此后的几年里,我替父亲分担起家里的重担。在海边种地时,海风携着沙石刮在脸上,我只好将那起了毛褪了色破了洞的小毡帽使劲往下拽,遮住额头与耳朵。母亲几次想给我买个新的,但我还是想把钱省下来,她拗不过我,只好用家里不多的厚布缝缝又补补。偶尔,空闲的时候,我就会坐在海边,望着飘向远方的云,便想把问候的话装进那白色的大口袋里,不知迅哥儿能收到么。
我肩上的担子越压越重了,但日子却是越过越苦了。我的第六个孩子也出生了,但家里的饭总是不够,两三天吃不上一顿都是常事。收成坏罢了,连种的菜都卖不出个好价钱,哪哪都要收税,好不容易攒了点粮食,就又让乱兵,土匪给搜刮走了,没办法,只好日日拜那灶王爷。现在也没有时间再去海边散步了,只能找时间蹲在墙角抽口烟,仿佛吐出去的是积郁在心里的苦闷,而并非是那蒙住双眼,只会转圈圈的烟雾。
“润土,你的信!还是城里老太太寄来的哩!”城里老太太?我陷入了深思,是上次菜的买主,还是裁缝店里的老店主……我连忙接过信,扯开信封,展开信纸,摊到桌子上,挑着认识的字,粗略的读了遍,才知是迅哥儿的母亲搬家,叫我去拿些需要的东西。
迅哥儿,好久未见了,几十年前的匆匆一别,想不到还能再见面。听说他当了大官,成了老爷,变阔了许多,此次去的时候,得带点晒好的干青豆,也不知他嫌不嫌弃我这个穷人家里的东西,想必是不会的。水生也缠着要去,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未去过城里,带去见见世面也好。
次日,便到了大院门口。那坑坑洼洼的房檐上,黄瘦的枯草抖着,我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只觉得凄冷,便进到院里去了。
抬眼望见有人穿着长衫,坐在木椅上喝着茶,见我进来,赶忙起身迎了过来,这便是迅哥儿。他的身材魁梧挺拔了起来,脸却不比当年的圆润,干瘦了许多,但并没有太深的皱纹,只是嘴唇上留了一排厚厚的胡子,多了些许稳重与严肃,头发梳得整齐又直立,这大抵就是读书人的模样吧,只是那眼神少了份天真,多了丝冷峻。我想张口问他过的怎样,是否顺利,为什么搬家,但由于脑钝嘴慢,只是张了张口,却没吐出半个字来,只听见迅哥儿说了句:“啊!闰土哥,——你来了?……”我本想喊“迅哥儿”的,但意识到他是我的老爷,应恭恭敬敬地做个揖,便分明的叫到:“老爷!”他似乎打了个寒噤,我有些疑惑,但始终不好问出口,只好让躲在身后的水生出来打招呼,后来就与宏儿一同出去了。我这才与迅哥儿叙了叙旧,聊了聊各自的生活,唉,我啊,是越说越难受,边摇头边拿出那掉了漆的烟管,把烟嘴往袖口上擦了擦,放入嘴里,默默的抽起了烟,不再作声了。
下午,我便挑好了东西:两条长桌,可放些锅碗瓢盆什么的,吃饭的时候也不用再蹲在墙角了,还有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这是孩子娘特意叮嘱的,可不敢再忘记了,最后还有一杆抬秤,所有的草灰,我将东西全部装进船里了。
回家的路上,水深又拉住我的衣角问:“爹,咱们还来吗?”“不来了,老爷都搬家了,还来干什么。”我只顾着划船,回答也漫不经心。“可是宏儿说他还要教我识字,我还邀请他到我们家里玩咧……”水生央求我道,我却只是随口敷衍了过去:“嗯,闲了便带你去。”
船向着前方驶去,划出一圈圈波纹,这次与迅哥儿分别,恐就是永别了,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了。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掉眼泪,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迅哥儿说他要做开拓者,想拓宽、拓长、拓出条康庄大道,能让我们也走过去,但我现在这样的生活望不到尽头,何时才能走上他说的那条道啊!
正想着,船上的烛台忽的倒了,我连忙扶了起来,轻轻的拭去了灰尘,幸好没摔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