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结婚时两家都很困难,婚宴只有一桌,嫁妆就一对耳环,我妈喝多还弄丢了一只。婚后两年,家里仍然没钱。有一天,我爸发现墙上的老苏联挂钟上有层质地极好的包银,便突发奇想,撬下来熔成块,再亲手敲打成一对耳环。
他是一个没情趣的人。改革开放下海赚到钱的那几年,他都是将钱直接给我妈,就是没亲自给我妈买过东西。他说自己没审美眼光,不懂什么叫好看。他打的那对耳环,就是两个大圆圈,像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戴的。我妈也没换过,戴了整整20年。20年里,他让全家从平房搬上老楼房,几年后又搬进新一点、大一点的三居室。
那是个老楼的套间,37平方米。我住了7年,童年快乐的时光都安放在那里了。套间在6楼,夏天的晚上我往往玩得很晚,回家已经天黑。我特别怕黑,当年老楼还没装声控灯,上楼之前,我会先朝6楼的窗户大喊两声“妈”,见我妈探出头来摆手,我才冲进黑漆漆的楼道,一进去就能听到邈远的回音:
“到几楼啦?”
“2楼!”
“现在到几楼啦?”
“4楼!”
4楼上5楼的转弯处,台阶上已可见光。
那几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应酬,半夜才回来,关门声很轻。又过了几年,我们搬进了大一点的房子,他的关门声彻底没了,人去了南方闯荡,后又出国,再回到家已是两年后。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妈,没人知道他被朋友骗光了钱。我只记得出租车停到家门口,我跟我妈下楼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我妈。多年后,目睹过这一幕的我才幡然醒悟,那绝非那个男人的常态,他本是跟浪漫绝缘的人。
我妈只说了一句:“还能找到家就好。”
他成长的环境是:自幼混社会,狐朋狗友,烟酒不离身,光身上的疤就上百处。后来他跟俗世的很多男人一样,犯了世俗的错误。但这个家并未因此崩溃,我妈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静地过渡了。只是房子没有再变得更大,我妈的耳环也一直没换过。
大学离家远,我爸一次给我整年的生活费让我自由支配,我便买得起施华洛世奇。
转眼大三,奥运会结束后的那年冬天,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只剩两个月。
我办了休学,回家专心地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头一个月,我们昼夜不停地说话,多过之前20年的总和。最后1个月,他没有气力说话了,时睡时醒,身体再也无法自由行动。最后半个月,他对我说:“我要回家。这里的墙太白了,我不喜欢。”
他在家过了最后一个年。那年春晚小沈阳首秀,说“这个真没有”那句时,他卧在床上笑了3声。大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经常无意识地呼喊,都是阴一半阳一半的话。他嚷得频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大年初五,他安静了半日,到晚上平静地走了。我一直在他身边。
送葬在外地,一处佛教信众的私人道场。3天里过程很曲折,万事由我妈20年的老友、一位虔诚的居士妥当安排,我跟我妈都信任她。除我们3人外,其他在场者是素昧平生的300位居士,他们齐声诵经,场面壮观祥和。
火化前,我问:“为什么他总嚷着要回家?”
居士:“想家。”
我:“他以后还能回家吗?”
居士:“只要他想。”
我:“以后再搬家,他不会迷路吗?”
居士:“留一件熟悉的东西给他,他就能找到。”
我妈从始至终静静的。她摘下耳朵上的那对大圆圈,交到我手上。
我把两只耳环放进他的两只手掌,攥紧。一个人推他进了火化间,谁都没看到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