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清华大学的同学,不过,他比她高了3届,他念的是西洋文学,她读的是法律系。按说两人的人生轨迹是很难重叠的,但它们到底还是交会了。
还是在她念贝满高中时,即1931年,清华大学大礼堂里由学生演出易卜生话剧《娜拉》,从小热爱戏剧表演艺术的他拉了同学一起去看演出,由此她认识了出演娜拉的她。她那大家闺秀的气质,秀美端庄的仪容,还有那不俗清雅的谈吐,让他心生爱慕之意。
两年后的春天,清华大学一年一度的校庆戏剧照例又开始排演,剧目由学生定为英国高尔斯华绥的话剧《最前的与最后的》。剧本是由他译出的,全剧只有3位人物——哥哥、弟弟、女孩。他提议说,孙毓棠演哥哥,他演弟弟,妹妹一角就为她准备着。因为此时她不再是高中生了,已考入清华大学法律系。
排练地点在清华2号院91号他的宿舍里,前后约有1个月时间。每次排完戏,他都积极陪送她回到新南院女生宿舍。话剧公演后,轰动清华园,他和她一时都成了清华园的名人。在他看来,“同声好相应,同气好相求”,于是便更为热烈地对她开展追求。然而,心地单纯的她认为,刚刚进入大学是不应该谈情说爱的,应把精力放在学业上。再说,面对这份火热的爱情,年少的她还有些手足无措,她开始躲避他。
他终于被这长大的思念压得全然承受不住了,整日伤心欲碎,在她的宿舍外痴痴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连风雨浸透了他的衣服也浑然不觉,他终于病倒了。她去见了他,仅仅10天未见却如隔了10秋,四目对视,一时凝噎。
爱情是一首诗,即便普通的日子,也会读出铿锵的韵律来。这年的6月初,已毕业的他未回天津的家,她也未回到南京爸妈身边,两人整天泡在清华园。清华园的暑期是静谧的,于他们而言正是爱与创作的天堂。于是西洋文学系阅览大厅东北一隅的长桌一端,两人相对而坐,他埋头创作剧本,每写一部分,她就用工整绢秀的字迹誊出。8月初剧本初稿完成,这个剧本就是比诗更美、堪称20世纪中国话剧第一经典剧目的《雷雨》,此时他年仅23岁。
她就是郑秀,他就是万家宝,即曹禺。
世事巨变,人生无常。1948年底,郑秀之父、国民党政府最高检察院总检察长郑烈,得到了国民党当局让他到台湾的通知。他为女儿及两位外孙女买好了飞机票,前后4次动员郑秀和他一起飞往台湾。对郑秀来说,父亲与丈夫哪一头都难以割舍,不过她还是决定留在丈夫身边。父亲清楚这一去,便极有可能成为永诀,于是他喊着女儿的小名:“颖如,难道你忍心抛下父亲吗?”听到父亲无奈的啼唤,郑秀心中无比酸楚:“爸,女儿不孝,不能跟您走。”
世事诡谲,你所爱的人并不一定能与你长相厮守。1951年,郑秀经历了一生中最痛苦的离婚过程,她说:“过去我爱家宝,嫁给了他,现在我还是爱他。为了让家宝静下心来安心创作,我同意离婚,我希望他幸福。”从此,郑秀独守空房。
1966年6月,“文革”的局势越来越紧张。这年冬天,曹禺被造反派指派,每天早晨打扫北京人艺宿舍史家胡同附近地面。扫过一阵,他一抬头,只见对面不远拐角处,好像有人一动不动地在看自己。会是谁呢?为什么要站在那儿?
第2天,曹禺起身更早,那模糊的人影居然又出现。终于,曹禺看清那是郑秀。多年来,郑秀一直住在史家胡同附近的那幢老宅,距离人艺宿舍只需拐几个弯。离婚后,她出来任教,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任京郊聋哑学校校长,后任灯市口十二女中英文教员。当得知曹禺每天清晨得上史家胡同扫大街后,她十分痛心,和他离婚原本是让他能安心写作,可如今他只能拿着扫把在地上划拉清风。伤心的她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出现在他身边,于是,她每天默默去陪曹禺。
形势险恶,女儿万黛、万昭不得不提前做一些准备,她们先把数百张照片用肥皂水捣烂倒进地沟里,然后烧掉信件。这百余封信件以及几百张照片,多少年来郑秀一直都随身带着,南京大屠杀前夕,郑秀扔下了所有的财物,就只带着丈夫的这箱照片和书信。当女儿们说服她要毁掉这些她视为生命的东西时,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在女儿们一人背着一大包照片信函出门时,郑秀只是慌乱地跟在后面。女儿们走远了,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因为在她心中,那些照片和信是她的青春,是她的爱,是她的精神支柱。
1989年8月,郑秀病逝。临终前,她提出要见曹禺,但终未得见,她万分眷恋地呼唤“家宝!家宝!”悲情离世。此时,曹禺重病住院,无法前往吊唁,嘱咐女儿买一只花篮,恭恭敬敬地放在郑秀灵前。无论在你身边,还是不能与你相守,一生只挂念着你一人,这是一种牺牲,是在特殊历史条件下,一份没齿无怨的大写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