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将父亲的骨灰送回故里——辽西平原的阡陌大地。然后,我们又折向远处的另一村落,探望已是古稀之年的外公。
记忆中,外公家所在的村庄风景优美,依山傍水,那里有我童年的许多甜蜜记忆,留有我一串串幼时的足迹。
少年的舅舅们带着我这个城里来的小客人,终日尽情戏耍、自由放飞在这片林柳低垂、水波浩渺、沙土湿润的水乡天地。
也许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外公和一群舅舅、舅妈已经迎候在村口的老树下。我们下了车,迎向他们,昔日的年少舅舅们都已是不惑之年,当年健硕的外公也是拄着手杖、须发皆白的老人了。外公眯眼寻觅着,一把拉住我,喃喃一句“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老泪纵横、呜咽颤抖,对父亲英年早逝极度悲怆。
外公和父亲这对翁婿的挚情,我是见证了的。外公出身书香宅第,是远近闻名的秀才,只因外婆早年过世,几个幼小孩子的抚养,耗尽了外公一生的心血,也影响了他的仕途前程。而母亲作为长女,最得外公疼爱,所以母亲的婚姻完全是外公精心酌选的结果。外公看中父亲的勤奋好学、有品德、有志向。婚后不久,母亲即随父亲家族的安排,离开家乡来到北京打拼,反而成了离外公最远的孩子。等到几个舅舅都成人成家,每到冬季农活少时,父亲就会一封封书信催请外公来京小住,一来避塞北的酷冬严寒,二来让老人休养、调剂身子骨。而外公担心他的到来会给我们一家本就定量供应的生活增加负担,对父亲的催请总是找理由推托……所以,每次外公到我们家来,翁婿相聚,俩人都格外开心、格外珍惜,父亲的欢喜之情,我感觉甚至胜过母亲——他总是包揽一切,亲自搭床铺被,嘘寒问暖,把全家的肉蛋供应一一呈上,变着花样改善伙食,请假带外公游览观光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他还带外公去长安剧院看大戏,恨不得把北京城所有的美好尽情呈献。尤其每晚睡觉前,父亲总是亲自烧热水,端至外公脚边,亲手为其脱袜、泡脚。待到脚皮泡软了,父亲会坐在小板凳上,将外公的双脚揽在怀里,用剪刀、锉刀小心翼翼地剪指甲、修老皮。灯光稍暗时,偶尔抬头,我看见父亲的脸和外公的脚几乎贴在了一起,外公的兩个眼圈早已湿润通红了。
有一次半夜三更,外公突然胃病发作,疼痛难忍。父亲用瘦弱的身躯,硬是背着外公步行几站地送去看急诊。在医院,他自己也已虚脱,医生赶忙对翁婿二人一同实施抢救。
连绵回忆中,搀扶着外公,我们一起进到了外公家的宅院里。我再三动员外公跟我们回北京养老,他执意不肯,说到了北京更会触景生情思念我的父亲……
外公愿意守着他的乡野故土。我也不再强求了,忙着打扫里外卫生,把从北京特意淘换到的加厚海绵床垫铺在了他的土炕上,外公神秘地说了句“我给你留着鲜儿呢”,就到外屋点起了炉灶,不一会儿暖暖的炒香阵阵飘来,弥漫小屋,外公捧着一笸箩刚出锅的花生米走进来,如小手指盖大小的颗粒各个通红饱满,经过干锅爆炒,那艳红的包衣和焦亮的色泽实在诱人。外公说:“这是今年的花生新品种,别看个头小,味道可是特别香。”我不顾烫手,一把抓起几粒扔进嘴里,果然,酥脆醇香,味道很不一般。外公唯恐我被烫着,他一边用力摇晃着笸箩一边用嘴使劲吹散热气,同时悄悄告诉我:“给你攒了一罐子呢。都带走啊!”
那天晚上,外公端坐在炕沿,我给他烧了热水泡了脚,就像当年父亲做的那样。外公没有推辞,他的眼圈又红了。
两年后,慈祥的外公也驾鹤而去,离开了我们。我相信,天堂里,外公和父亲他们翁婿团聚,一定接续起了情深意重……
而在我的心底,始终有一笸箩红扑扑、胖鼓鼓的花生米,馨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