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定意料不到,许多年后,电影会成为抚慰我心灵的最好朋友;爷爷也一定意料不到,许多年后,我会像珍藏世上最宝贵的财富一样珍藏他送给我的电影院。
爷爷的电影院是专为我一个人而设的,宽不过两尺,高不过半丈,有时包着黑棉布,有时蒙着蓝粗布,有时则露着紫铜色的皮囊。其实,它不是什么现实意义上的电影院。因为爷爷送给我的电影院不存在于其他任何地方,只在我爷爷的背上。还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爷爷就背着我,到处去赶场子,到处去找电影看了。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浙西乡村,哪个村里也没有固定的电影院。电影都是由公社的电影放映员轮流送到各村庄去放映的,平均一个村个把月轮一次,对爱看电影的人来说,实在看不过瘾。幸好,别的村庄放电影,也可以赶过去看。
我的爷爷只要听到周围村庄有放电影的消息,是一定会去的。不管这个村庄有多远、路有多难走,不管那电影他看没看过,也不管白天农活干得多累,爷爷都会去看。
我没出生时,爷爷往往做去看电影的独行侠。等看到小小的我也爱盯着电影幕布上的故事不放时,爷爷马上就把我发展成了他的同志。所以,在学会走路之前,我已经是一个忠实的影迷了。我总是趴在爷爷背上,跟着他四处奔走,为了一场场电影,头戴星星,身披月光,爬坎涉沟,时常走得饥肠辘辘。
很难相信,那么痴迷于电影的爷爷,其实是不识字的。他3岁死了娘,6岁就成了孤儿,一天学校门也没有进过。因为从小受人欺负惯了,他是村上最有名的老实人、沉默人,就连十来岁的放牛娃也不怕他。
因为爷爷特别老实,所以我跟爷爷去四周的村庄看电影时,能占住的位置几乎都是最差的,不是离银幕特别近,要使劲仰了头,才能看到银幕上的故事;就是离银幕特别远,要拼命睁大眼,伸长脖子,才能瞅到银幕上的人影。有时,还要被别人挤到银幕背面去呢!而挤我们的,往往还是些散发着奶腥味的孩子。
爷爷是那些露天电影院中唯一混在孩子堆里,还受孩子挤对的席地而坐的大男人。别的大人不管来自哪个村庄,都会到亲戚朋友家去借凳子坐,可爷爷从来不去麻烦别人。他的“凳子”,不是一把干稻草,就是一把丝茅草,都是从附近田野里揪来的。他坐在低得不能再低的稻草“凳”或茅草“凳”上,被一群小孩子推来搡去,却总是微笑着紧紧搂着我,微笑着高高仰着头,怡然自得地看着银幕上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的地道战、地雷战中的民兵,那些南征北战、渡江侦察的解放军,都是我目不识丁的爷爷的最好朋友,而那歌喉婉转的刘三姐、貌美如花的阿诗玛、勤劳朴实的李双双,都是我沉默寡言的老实爷爷的亲爱姐妹。
而趴在爷爷背上、依在爷爷怀里、枕在爷爷腿上与爷爷一起看电影的我,就在那一个个有声有色的故事中,在那一把把干稻草、丝茅草的馨香里,跟爷爷結下了最深厚的情谊。真的,爷爷是我最慈爱的爷爷,更是我最志趣相投的朋友。就是在爷爷背上的那个电影院里,我真切感受到了世界的广阔、人心的深邃与梦想的甜蜜、悠远。
许多年后,我上班的地方就在一家电影院的楼上。有一天,我带着88岁的爷爷进城,想请爷爷在我的单位楼下看一场电影,可爷爷说他已经坐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即使在最软的沙发椅上看一个半小时的电影,都已经无力支撑了。听爷爷那么说时,我猛然泪如雨下。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因为正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爷爷真的老了!
爷爷今年92岁了,他已经把看电影的兴趣彻底摒弃了,只爱静静地独坐着,默默咀嚼一生的往事。
不过,我还是很爱看电影,往往是在夜深人静、孩子和先生睡着之后,上网搜一部电影来看。我坐在简陋的阳台书斋中,跟电影中的人物一起欢笑哭泣,让电影中的故事隔开现实的平庸和无奈,跟电影一起穿越时空隧道,回到童年时爷爷背上的电影院里去,摸一摸爷爷高挺的鼻梁,拍一拍爷爷光光的脑门,闻一闻爷爷身上的汗香味和泥土味。
哦,那时,我的爷爷是那么健壮英俊!爷爷背上的电影院,是此生给我幸福最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