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个怪癖,习惯往茶壶里塞过多的茶叶,热水一泡,白色的壶盖便被撑起,吸饱水分的茶叶冒出壶盖,编成了一圈朴素的花边。茶叶一多,色泽浓,味道更苦,像中药。年少的我曾不理解父亲这种行为,去别人家做客时,那茶都是色泽清纯,淡红,味道适中的。于是,我笑父亲与别人不一样,并为他的茶起了个别致的名字——“中药茶”。然而经过岁月的锤炼和沉淀,这杯“中药茶”越显得淳厚和甘冽。
父亲用一只“擒拿手”抓紧壶身,拇指压在壶盖上,热水便溢出,部分流到手掌。茶在三个茶杯的上方顺时针旋绕,形成了一股水柱,霎时弥漫一片水雾云天。看父亲冲茶的情景,我很佩服他的手皮厚,动作熟练,有着中年人的成熟稳重,尽管略显笨拙。在家的日子里,喝父亲冲的茶,是要学的,需要一个渐进的升华阶段,容我慢慢去读懂父亲。
在我的家乡,茶是每家每户必备的保健食品。村里传统意义上的以茶待客,蕴涵着一份像茶一样淳朴温热的情谊。白天闲暇时,去访友人,在品茗中畅谈人生,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直到日中,吃午饭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茶有厚有薄,有冷有暖,这份情谊也便有真有假。
父亲去一个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家做客,主人冲出的茶却淡而无味,茶凉伤人。回来时父亲深有感慨,心事很重。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使他变得世故,圆滑,势利。
父亲的“中药茶”虽色浓味苦,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回味无穷。一杯保有温度浓厚的茶,传达出的情真意切是能感受到的,让人心存温暖。然而,我终究还是处在一种懵懂的状态。
父亲以茶会友。茶是决不允许薄的,放凉了就要倒掉。与一个朋友喝茶谈话,一旦茶色变淡,或又一友人来到,便得重新泡上一壶。父亲常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门便是客,我们不能看不起别人。
于是我想起父亲回忆他的童年:读五年级的时候,因为家境窘困,父亲被迫辍学了。一天,碰见了班里一个要好的朋友,父亲欣喜若狂,连忙邀请朋友进屋叙叙旧。朋友说有要事先处理,回头再来找你。那时,家里四壁破旧,父亲学着大人的模样,点了茶炉,放好茶叶,满脸热情地坐在家里等候。结果那天父亲足足等了一个下午,茶放凉了,冷冷地浇在心上。父亲有说不出的心酸和痛楚,狠了心倒掉满壶的茶叶。
我才慢慢理解,父亲这么多年来不顾我们的劝说,冲茶如“中药”。
潮剧是家乡本土文化遗产之一,其中有一出戏《王茂生进酒》,说的就是薛仁贵得胜回京,官封平辽王,官员豪富上门送礼有如过江之鲫。王茂生闻知,欲到王府相认,但无物为礼,只好装了一坛清水当酒祝贺。薛仁贵记着当年落魄时朋友的恩情,以水当酒,大饮三碗。而对于我的父亲,这杯“中药茶”该是经受了人间多少苦难和煎熬才能酿成的,淳厚甘冽,实实在在,表里如一。
父亲的为人处世,就体现在他对“中药茶”的情有独钟里。父亲独特的交友方式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品父亲的“中药茶”,也便成了我人生的必修课,需要我用一生的时光,去慢慢体会和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