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近半年,我的心仍平静不下来。父亲得的是肺癌,神志一直很清楚,临终前一天,突然提起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两行斜斜重重的字:“克己以勤,教子以严,处世以善,待人以诚”,我当时惊诧万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用毛笔写字的情景。
父亲留下家训式的墨宝和放大的34寸遗像,我平时不敢正视它。因为我从小就非常害怕我的父亲,一直到他死后仍然心怯。父亲不善言谈,总是黑着脸,凶巴巴的样子。如做错一丁点儿事,屁股挨打是免不了的。有一次,少年的我被顽友蒙骗,手放在缝纫机针口上,针扎穿了我的小手指,鲜血直流,钻心般痛。父亲发现后,不仅没有呵护我,二话没说,用竹枝打我,使我稚嫩的小腿上,肿起一道道血痕。我哀嚎阵阵,邻里劝阻也无济于事,父亲打我决不手软。
父亲永远是那样不苟言笑,与做儿子的我们似乎故意隔着距离。成家后,我经常随妻回娘家,看到妻攀她父母肩头撒娇的样子,我总会无限羡慕岳父母与子女间朋友式的融洽。而我父亲似乎耻于表露半丝儿女情,唯恐对我们有半点儿温存。
父亲是一本晦涩高深的书,真正读懂是我而立之年以后的事。
父亲出身贫苦,一生克勤克俭。1992年我第一次出国归来,带回一颗金戒指给父亲,才发现父亲布满厚茧的手指那么粗大。父亲见我回家,每次总是不声不响地去买一大箱啤酒。有时,还笑眯眯地递一根香烟给我。说真的,无论鼓起多大勇气,我总不敢在父亲面前抽烟。
1995年我第二次出国办书展的消息被父亲知道,父亲以为我刚在城里购房手头紧,他从乡下赶来,提着一个老式人造革黑包,到我新房,双手将包往桌上一放,说:“这些钱你拿去作出国盘缠!”我连忙说,机票已经买了,不缺钱。父亲从老家风尘仆仆来,被烈日晒成古铜色的光秃秃的脑门上沁出了一层油汗,连一杯水也没喝,转头又回乡下去了。在他一片无言里,我读到了其中蕴涵的深沉。
父亲对我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从不正眼瞧一下。可是有一次回家,我发现挂在墙上的一大叠报刊被翻得杂乱无章,问及母亲,才知是我父亲来了同事,父亲将一大堆有我作品的材料给同事欣赏。我蓦然知道,父亲是以我为豪的。
父亲身患绝症,他自己隐约知道,从福州住院回来后,我们父子相互隐瞒着病情的严重性,彼此安慰,深怕对方有思想负担。我每天伺候在父亲的病榻边,真想与他做一次长谈,可面对父亲的默然,我只能把炽热的话儿深藏在心底。看着父亲一天天如残烛般暗淡下去,我心里如刀割一样难受。即使是父亲病危的那些夜晚,他仍是以命令似的口吻叫我们早些去睡。
父亲至死没有与我谈些什么,我也没有坦露深埋心底的话。父亲临终前,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无言地紧握双手。
沉默的父亲永远沉默了,他才66岁。他的灵魂如同他一生嗜爱的香烟,缕缕飘向天上。他临终的墨宝,成了严父家训的金不换,将代代流传下去。他的灵柩葬在他一生耕耘的家乡的山上,他成了美丽山坡的一部分。父亲深沉的爱,也化成了我心中的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