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青苔在碎瓷铺就的蝙蝠的缝隙中油然地肆意生长，粉白的墙根漫上了绿意。门环无风自动，悠悠中一抹不经意的铜绿伴着岁月点染其上。帘外，庭院中的芭蕉不耐寂寞，沙沙地惹来了一城烟雨。伴着芭蕉叶的召唤来到小城的不止那幕烟雨，还有一叶航船，和船尾的那一柄红色油纸伞。
小城里的人用善意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从更南的地方来的年轻女子，也打量着她带来的那株奇怪的树。从春到秋，再从秋到春，时间似乎在这温温润润的小城中被加快了，小城人渐渐习惯了这位漓江来客，也习惯了那颗清爽的柚子树，和微苦回甘的柚子。
带有硝烟味的风吹散了千百年来城外连绵山丘的安详，将莫名的恐慌吹进了小城人的心里，也吹来了那一身戎装的年轻人。柚子的清香揽住了年轻人对故乡的怀念。终于，在这砂糖柚飘香的小院里，年轻人脱去了军装。
柚树的绿叶在风中瑟缩，屋内男女主人的影子被灯火拉长到了庭院地面的蝙蝠上，树上的乌鸦不安地拍打着翅。滴溜溜一阵恶风，卷过了一地绿叶，卷落了乌鸦的巢，卷来了城外红卫兵兴奋的歌声。昏暗的残月下，黑翼的鸦叫嚣着飞走了。
柚树颤抖着，一方木匣被埋在了它的根下。
四岁丧父后，父亲变得孤独敏感。似乎是因为小院中柚树的挺拔坚实，孩提的父亲格外亲近那株高大的植物。从十多岁到读大学离家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几乎天天倚坐在柚树最粗壮的分枝上读书。柚子开花时节，雨水般的阳光洒下，无言地穿过少年头顶无数半透明五瓣花瓣柚花间的罅隙，静静地洒在了男孩手中翻开的书页中。他倚坐在枝桠间，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创业史》，一边在身周柚子花澄黄的花蕊上用一根手指如跳舞般一点、一点、一点……
而到了柚子成熟的季节，祖母惊讶地发现，父亲常坐的那枝枝桠旁密密麻麻地挂着整棵树上最多的柚子。那柚子圆润，饱满，好像乡下黑夜中那轮澄澈的圆月，又像城市里彻夜不灭的街灯。
红色油纸伞的影像总是浮现在父亲的心头。
父亲便又回想起了那株柚树。
“吱呀——”锈蚀了的轴承似乎就要分崩离析，时隔多年父亲又带着我回到了小院里。风吹起，芭蕉扑打着柚树，似乎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我们步入小院，柚树浓密荫蔽中的虫声顿时止息了片刻，随后又复喧哗起来。一抹白云从城外的小山飘来，掠过了城门，掠过了钟楼，掠过了石桥，掠过了柚树最顶端那片直指天穹的倔强的叶。
父亲将铁铲轻轻地铲入柚树下的泥土，又轻轻地将土抛到一边去。铲了三四铲，似乎是怕损坏了泥土之下的什么东西，他干脆放下了铁铲，俯身跪下，用手刨挖着泥土。在一片宗教仪式般的肃穆中，我只听见沙沙泥土落地的声音，只看见父亲平日里总是沉稳，厚重的那双手，不知怎的在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
最后一捧土被移出，木匣被打开，在地下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红色油纸伞重见天日，一如新制成模样。我看着它，看着父亲，看着身旁的柚树，心中有根弦被触动了一下，须臾间，时空流转，我在乌木的手柄上感受到了拂过的祖母的体温。
狮口衔着的铜环被绿锈掩住了往日的荣光，院内枯黄的苔被西风一卷，翻卷起来，露出下面黑色的泥土，就像是老屋被岁月划出的一道道伤痕。依旧是芭蕉惹来了骤雨，依旧是在烟雨笼罩中，一柄红色油纸伞默默地离开了深埋其间六十载的小城，只留下了一树柚花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