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个性格极好的人,但于我来说,却总觉得她有暴脾气。我的母亲待谁都很热情,似乎从不带拒绝的字眼,也不失一脸灿烂的微笑。只有到我面前,平日那种豁达便烟消云散,好像本披着薄雾的山峰,看上去叠青泻翠,可日出的光晕一照射,云雾消散——才发现是座怪石林立的秃山。
母亲有三个姐姐,她文化水平最高,因此也最受宠爱。听她说起她那三个姐姐,都是亲切温柔的妇女形象,想不到小时竟不爱读书,听说要上学便跑到后山上去,躲到那片燕尾竹里去了,到了天黑才逮只兔子回家。母亲小时候家境清寒,轮不上读书,可她的三个姐姐硬是气得外公胡子都炸开了,于是母亲便有了上学的机会。母亲爱说她上学的故事,讲她一个星期的霉干菜和宿舍的漏水屋顶。她说她那时候英语最好,可现在一个单词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教英语的酒糟鼻老头儿教她们念“毛主席万岁”的滑稽发音。别人都说,有文化的人更善解人意,可我眼前这个母亲则是典型的“有文化不好对付”。
我小时候母亲很忙,无暇顾及我。有次去上海出差,记不得多久没见了。我跟着外婆生活,外婆不会普通话,时间久了我也学会了方言。每晚听外婆给我讲故事,故事的内容大抵是些怪山老虎斗一类的,我听腻了之后便总想着母亲讲的灰姑娘。我只认识几个字,翻翻书咕噜咕噜地念几句外星话,然后心满意足地睡觉。母亲很少打电话来,打来也从不让我接,哪管我在电话旁叽叽喳喳半天。时间一长,对母亲的依赖已经不见了。
后来母亲换了工作,清闲不少,便整天粘着我,还一个劲的说“你小时候也这样粘着我的!!”我出去玩如果不带她,她就喃喃自语:“唉,长大了,妈都不要了。我自己去找爸爸。”我有事情如果不告诉她,她就絮絮不止:“唉,有秘密了,长大了吧。”我多看会电视,她说我会变成蜡笔小新;我多聊会天,她说我找男同学;我跟她聊天,就会因为无法控制的粗口而被她念上老半天,从以前的《女则》《女训》到现在的出嫁难;我多写会作业,她就装瞎了。这样一来,我小心翼翼,生怕惹急了她,把我手机没收了。考试没考好时就更紧张了,表面上她说没事,暗地里却联系老师,合伙把我整治一顿。偶尔考好了,死活不让我出去玩,硬是怕我退步,把所有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而我只是因为听了她的话捡了个便宜。我就像穿上了一件不合身又扎人的毛衣,憋得难受闷得慌。
但当我一面应付她,一面又迷上了炒年糕。我很爱吃炒年糕,可她炒的总不是我喜欢的味道,于是经常出门去吃,她因此常常不满。她说外面的东西不卫生,家里的才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就像她一样,明知道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死读书读出来的,却还是渴慕着,对于我这样活泼的小孩完全置之不理,还加以嫌弃。我上学时,考试时还好,可平时只要有空便总挂念着炒年糕。我每周三都盼望她来探望我,给我送一盒炒年糕。母亲也很愿意我多吃点东西,每周都给我送来,风雨无阻。我因此常常感动,用比平时更灿烂的笑容向她告别。母亲多次问我家里的炒年糕和外面买的有什么区别,可我思索半天还是找不出什么形容词。
几个星期回家后,母亲给我炒了一份炒年糕,味道与以前不同,正是我喜欢的味道。母亲听到我的赞扬便骄傲地说:“我特意去学的呢!”
我这才明白了母亲的用心与专注,她待我真诚率直。我也渐渐懂了母亲的无言感动,回忆起小时候与母亲一起做梦。后来每周三吃炒年糕时,我就想到她为我买炒年糕时等待的身影,为我炒年糕时大汗淋漓的姿态,真不像她。
母亲是个“难对付”的悍妇,爱我疼我的方式都那么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