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秦皇出巡，游会稽，渡浙江，行经吴中郡。他只是拥挤在人群中，远远望去，只见车马骈溢，来轸方遒。通天的华盖如大鹏展翼，威武的香车如神龟伏地。美人引壶，妃嫔侍酒，琼浆玉露，果盘珍馐。神容焕发，意气刚遒，天子之怒，血能漂橹。
正到热闹处，不知是何人，竟低声骂道：“暴君无道，毁我社稷，取民膏脂，无禁不止。日日享荣华富贵，年年巡大江南北。虽号出巡审察，实则物色佳人，豪夺民财。是人为皇帝，天道之不公。”
闻言，他顿时感到有些惊诧：
自己家徒四壁，更无长物。梁上青瓦间置办着几处“天窗”，闲乘月下，亦可从中窥见繁星几许，倒也自由快哉。门虽设而常开，偶有盗寇，四方打量一通，竟羞得留下一笔钱财。夜夜笙歌，蝉蛙为之奏乐，蝇蚊为之伴舞。衡宇“威严”，行人惧怖，相与遁去。由是以为天命如此，碌碌无为，怠惰因循。他的眼泪几乎要喷涌出来，父母反抗被杀，自己孤苦伶仃，至于成立，落得这般境地，不正是秦兵抢掠所致？
他循声扫视，却依然没有发现，是哪路好汉所言极是。他叹了口气，有些闷闷不乐。忽然，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乡人们打量自己的眼光竟是火辣辣的，仿佛要吃人一般。有同龄的少年见他迷惑，出语点拨道：“你个泼儿，口出恶言，乡人都怕被你连累着，好在车驾喧闹，未闻秦王。”他满面困惑，环视乡人，这才明了事情原委，方才斥骂的好汉，竟然就是自己吗？他畏畏缩缩，手指显得有些发抖，稍微站远了一些，望了一望秦皇的车驾，又匆匆忙忙地逃匿到人群深处。
方才嘀咕着的好汉成了自己，他却是于心不安了，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他想到，自己应该蹲下来，对，就这么办。于是他半蹲着，双膝临地，几乎是跪着，抱着头，小声地抽泣着。他当真恨秦皇吗？抑或是恨的，若不是秦皇的暴政，秦兵的肆虐，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可是，什么又是普通呢？就算没有秦皇，他或许也只是这个一个无为的废材吧，所以他又感到不恨了。那就恨天吧，可天又做错了什么呢？但是，他必须憎恨天地，因为一旦连这些许的憎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去，他就活不下去了。
精疲力尽，他这么想。但他仍然挤出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离开了这伤心之地。他步行到乡间小河旁，看着水中的自己，他在笑！他的内心再一次出现了疑惑——他最憎恨的，难道不正是这张恶心的脸庞吗？只有猴子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没有携带一丝情感，那么无力而虚伪的笑容。他又缓缓地蹲下，就如被水中的自己所吸引，他的手伸向了水中的倒影。
“扑通——”他整个人都坠进了清泉中。水底仿佛另一个世界，空旷而幽冷，令他瑟瑟发抖。他睁开双眸，周边的景物消失了，无论是依偎在岸边的杨柳，绿色的绒毯般的小草，跃动着的鱼儿和荡漾的涟漪。只有无穷无尽的水，充斥着他的全身。哦，原来他已经死了，在乡间小河这样浅的水淹死，真是符合他的庸人身份。
光明，刺透了水花，打在他的脸上。他平生第一次由衷希望，有一个英雄来拯救自己。但是，自己连存在本身都失去了，又谈何脱离苦海！这样想到，他恹恹的，意图归去了。死亡的触手拉紧了他的咽喉，他全身放松着，似乎是在迎合着。“这就是无常的鼻息吗？”他感受着一股热风。无常又怎么会呼吸呢？他惊讶于自己的笨拙。可是，这股热风是？他猛然醒悟，这是，他自己的鼻息啊！这是，他活着的证明啊！他大笑起来，笑自己就像一个傻瓜，是多么想要活着，是多么想要出人头地，是多么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的傻瓜。他咬了咬牙，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甩开黑暗的束缚，向着那一丝阳光游去。他看到了血海，看到了狼烟，听到了鸣金，看到了尸横遍野，但他都一屑不顾，他现在想要的，只是那一缕微光！就在冲入光明的前一瞬，回首，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如果这就是我的命，那我又该何去何从？”
强光一闪而逝。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坐在溪岸，不知所措。“刚刚，是梦？”不管是不是梦，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有一天，自己有机会去追逐光明，就算道旁尽是血海尸山，他也要坚持前进，因为，那，已然是他活着的全新意义。
他强装镇定地回到人群中，默默地看着秦皇的车驾远去。一个铿锵的人声在他的耳边跃动，“彼可取而代也。”他看向出言的少年，一双重瞳的眸子，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明。有一种爱，就做一见钟情；有一种忠诚，叫做一见便是追随一生。“项籍，不许乱说！”一只大手捂住了少年的嘴。他悄悄地记下少年的名字。秦皇的车驾远去了，只留下一片落暮残晖，兆示着又一个王朝的覆灭。
秦二世元年，大泽乡陈涉揭竿，天下云集响应。同年九月，项羽跟随项梁斩杀会稽郡守，宣布起义，派人去接收吴中郡下属各县，共得精兵八千人。他捧着方才领到的军装，生疏地穿戴上，蓄势待发，剑指咸阳。从此，他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意义——楚卒，仅仅是一个楚卒罢了，却有着莫大的光明蕴在里面。
他理了一理军装，看着远处的晨曦，绽放出花一般的傻笑。如果有光明，就去追逐，如果没有光明，就去创造，如果有希望，就去把握，如果没有希望，就去寻求。他想，如果哪一天，他也能够娶妻生子，他一定要把这奉为家训。
“进军！”
为了追求光明，楚卒踏上了未知征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