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离开多久,不管走出多远,心里总有一根长长的线,在人生路上紧紧相随。风起的日子,它会穿过漫长的岁月,放牧着尽头的故乡,那个静默安然的乡村……
[一]
陈庄村子很小,从南头走到北头,只需五分钟。村西有个水坑,又将村庄生生划成了两部分,从东头走到西头,因为要绕行,便延长了行走的时间。有了这个水坑的存在,村里人被分成东头人和西头人,两头的村人日常自然是交流甚少,所以,连称呼都多了些生份。直到长大走出村庄,作为东头人的我,很多西头的人也是见面不相识。
水坑是村庄的脉搏。早春的阳光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向村庄时,它便鲜活地跳动起来。尽管坑底只是几所房顶面积大小的水洼,但依然能映射出四周来势凶猛的春光。那时,头上茅草与虱子并存的孩子,是水坑最忠实的伙伴。
母亲是阻止我去水坑的,那里除了让她恐惧的水,便是七八个小脑袋凑到一起后的结果。母亲总算被我的央求打动。春阳晒热了院子里的水,头被母亲按到水盆子里,湿漉漉的头发在细密的篦子下,拉扯得头皮生疼。头上顶着一股虱子笔散发出来的恶心味道,我像一阵风旋到了水坑。
地皮上的紫云英东一簇西一簇布满了坑坡;坑坡上,也东一群,西一拨布满了孩子。东头与西头的孩子是不受水坑影响而生分的,他们是一个教室,一个课桌走出来的伙伴。每当坑坡、坑底跑满孩子的时候,西头的坑边上便会出现一个人影,站在坑边的那棵槐树下。
是疤瘌头!
同桌小胖是西头的人,这是他告诉我的。西头的孩子从不会去关注他的出现,反倒是我,总想好奇地瞧上他两眼。偶尔,我会借着打闹的机会,从他的眼皮底下匆匆跑过,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的头。可惜的是,我没有看到我想看的,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布帽子。小胖说,他的头在很小的时候生大疮以后,就没有整齐地长过头发。
我看不出疤瘌头的年纪有多大,只看到他帽沿下的眼睛里似乎装着太多的渴望。
水坑里玩耍的日子,这种情景成了我眼中的习惯。哪天,疤瘌头的影子要是不在槐树下出现,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然而,在小胖眼里,他却是一个从来都不屑的角色。我想,除了他头上难看的疤瘌,可能还与他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有关。小胖说起他时,虽然是一副厌恶的表情,却总是滔滔不绝。什么疤瘌头似乎生下来都没洗过澡,虱子顺着脖领子,爬上他的斑驳的秃头;什么他的的炕头上,放着一本一年级的课本。说到课本的时候,小胖会哈哈大笑起来,说他连aoe都不认识。
我也随着小胖笑着,心里却想着疤瘌头站在槐树下渴望的目光。那个目光,多年后依然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他的身影,如坑沿上游走的风,在某一天,彻底消失在那棵老槐树下……
那年的夏季,雨水出奇得丰茂。地里的庄稼像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在雨水地浸泡下,一发不可收拾。看着有我两人高的玉米,这雨水的力量,并没有用在我的身上。小胖说,水坑里的水快漫到坑沿了。而我,在母亲地看管下,进了雨季,便再没有去过水坑。就连到地里扶雨水泡倒的玉米秸,母亲都会不辞辛劳地带我在身边。
水坑里的水已经快漫到坑边了。这对于在水坑边长大的孩子,是多么大的诱惑啊!这会子,小胖一定会率领一群像小野马一样的男孩子们,跳入水中,像泥鳅一样嬉笑玩耍。不知为什么,站在玉米地头,我又想到疤瘌头。那棵槐树,正值壮年,一年比一年繁茂。而疤瘌头的影子在伞状的树冠下,显得那么渺小,压低的帽沿,几乎盖住他的大半个脸。但他的目光,仍倔强地从帽沿下投向喧闹的水坑里。很多年,我都不懂疤瘌头为什么每天总会站在槐树下,望着水坑。或者,他错过了玩耍的年纪,在缅怀过去。直到那个夏季,我才真正懂得,我懂了,小胖也懂了,但是,疤瘌头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雨后的阳光,像黄灿灿的碎金子,铺满田间小路。我手里甩着狗尾草,跟在母亲身后。远处,正午的炊烟在小村上空袅袅升起。刚刚走进村子的我们,便听到一个令人惊惧的消息——疤瘌头死了!我慌张地看着四周,心跳不已。那个夏季的阳光,似乎变得不再温暖,湿滑地令人讨厌。从那以后,母亲更是看紧了我的行动,提都不让我提西头的水坑。
因为,疤瘌头是为救水坑里玩水的小胖死的!
很多天后,我才见到小胖,不是在水坑里,是在教室里。他趴在桌子上,说他想疤瘌头,想看到他站在槐树下的身影。我也趴在桌子上,我说我也想,想他看着水坑的目光,那目光里,装着我们每一个打闹的身影。
很多年后,小胖变成了大胖。他说,他不敢看坑边的那棵槐树。疤瘌头去了,却在他的心里站成了一棵树,一棵永远生机盎然的树。很多年后,想起疤瘌头,我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自从疤瘌头死后,那个水坑突然沉寂了。孩子们远远地躲开着,大人们走过,也只是匆匆而去。疤瘌头去的那几年,总听到大人们训斥自家的孩子:不要去水坑,疤瘌头就是在那里淹死的。
很多年后,那个水坑彻底干枯了。再没有人念起多年前,水坑里曾经发生过那么一档子事。孩子们照常在坡上坎下玩耍。西坑边上的那棵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每年五月,便会挂满银铃一样的花穗。
只是,树下,再不会出现如守护神一样的身影,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布帽子,目光撒满整个水坑……
[二]
水坑是孩子们的天堂,座落在西头,多少让我们这些东头的孩子们少了些亲近的机会。然而,不知谁这么会平衡人的心里,将村子里唯一的学校落在了东头,把着大路。大路的另一侧,是广袤的原野。
刚刚记事那会儿,学校根本称不上学校,只是几间破旧的瓦房连在一起。扛着锄头的乡人,在破木窗前走来走去。教室里传出的读书声,是那时候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我那时还未到入学年纪,每天姐姐上学时,我跟在身后,她进教室,我便在窗户下听着、等着。
教室里那个带头朗读的声音,不同于其他教室里听来的。那声音柔美得像窗前正在开放的茉莉花。字正腔圆的发音,总会让我流连忘返。后来,我知道,她是城里来的知青——马老师。
马老师的宿舍是教室旁的一个小房子。冲东开着的门,打开,便放进大把的阳光。小孩子对不同于乡里人的马老师总是投以新奇的目光,我便经常随着一些调皮的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马老师宿舍门口,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头发很短,齐着耳朵,她的眼睛很长,眯起来就像一条缝,她的个子很高,那个小房门似乎刚到她的头顶。
白天,马老师在宿舍的时,房门总是打开着。偶尔,她会温和地看一眼外面的小孩子。每次发现她转头,我便悄悄移到墙垛。赶上她出来,我来不及躲藏,她会停下摸摸我的头,然后问一句——“什么时候上学?”
我难舍她地抚摸,却总是快速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那时,孩子玩耍的地方,除了西头的水坑,便是一年四季都吸引着孩子们的田野。从马老师那里跑出来,一头扎进青稞地里。不用跑多远,便会遇到街坊四邻的孩子们,不是捉蝈蝈,就是抱着嫩玉米,啃得满嘴白汁。
教室对着的大路另一侧,是村里种得油麻地。这里是孩子最爱的地方。夏未的油麻地葱茏着极致的绿色,细细的麻杆分枝上,挂着一棵棵绿色的果子。喜爱这里,不只是有吃食,更因为油麻杆高高的,也光光的,没有割人的叶子。
年纪尚小,跳着脚也难摘下一颗,只有冲着油麻果流口水的份。但是,孩子终归是孩子,永远都是田里的祸害。麻杆有的被人踩倒在地,上面的麻果被抢摘一空。每遇到有人踩倒油麻杆,我便会惊恐地蹲下身,从麻杆间看向地头。直到确认地头没有出现那个令人恐惧的身影,才坐在麻杆间的垄上,细细品味着麻果香甜的味道。但是,并不是所有这个时候,我们都能安然地尽享美味。很多次,孩子们猫着腰,在油麻地里四处逃窜。一个身影,看着很快消失在绿色屏障里的孩子们,只能高声叫骂着——“小兔崽子们,下次逮住,楔折你们的腿。”
这人便是看守油麻地的人——张宝。
我害怕张宝,不仅是他逮住偷麻果的孩子会重重打屁股,还有一个令我害怕的原因,是他有一手糊纸人的手艺。纸人,只会在人死后的葬礼上出现,这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当然是恐惧的,恐惧到看到纸人,就像看到死人一样。
我只到过张宝家一次,那是随母亲给他老娘送鞋面。母亲的缝纫机,是村里仅有的一台。谁家要做鞋子,总会拿着布让母亲帮忙压鞋面。母亲进了张宝老娘的屋子,我偷偷地掀开对屋的门帘一角。我只在村里人的葬礼上,看到过张宝糊的纸人,童男童女,那面相,栩栩如生。恐惧让我的手颤抖着,也加重了我的呼吸。我看见张宝怀里抱着一个纸人,不住地摩擦着。张宝听到身后的声音,回头看见了我。我逃出张宝家。
母亲回来说,张宝这一辈子这真够难的。从小学了一手糊纸人的手艺,有了养老娘的资本,却没有女人愿意跟了他。四邻八村待嫁的女子,听说张宝是糊纸人的,没有一个愿意进那个家。那天晚上,我做了恶梦,梦见无数个纸人向我飞来,我大叫着从梦中惊醒过来,闭着眼晴,不敢看窗外。乡下人家的窗户没有几家挂窗帘的,就那么透透地看出去,也透透地看进来。
从张宝家逃出来以后,我便再没有去过油麻地,见到张宝,就像见到死人一样,远远地躲了开去。
姐姐是从不会和我一样去地里淘气的,她要学习。更重要的是,教她的老师是马老师,姐姐说,她最喜欢马老师。我也喜欢,连母亲都喜欢。秋后大白菜可以吃的时候,母亲总会让姐姐抱上几棵,送去马老师宿舍。不去油麻地,我依然会在马老师的门口站上一会儿,偷偷的。
秋后的油麻地放倒了一片秋色,孩子的天堂也在一点一点被放倒。没有了遮掩,孩子们将所有的顽皮大白于乡人的目光下,反而是更加肆无忌惮。学校的空地上的角落里,临着旗杆十几米的地方,堆放着刚刚割下来的麻杆。孩子们拿着麻杆当武器,张宝汗流浃背地在一旁挖着坑。麻杆是要经过水浸后,才能剥离出麻丝。这个坑就是用来浸麻杆的。
那一年的秋天,张宝油麻池控到一半时,我走进了最东边的教室。
我期望教我的老师是马老师,然而,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第一次站在旗杆下,看着五星红旗慢慢升起,听了无数次的国歌,只有在那一刻,真正地入了心。校长讲话的间隙,我偷偷地注视着张宝和他那堆油麻杆。他也在偷偷地向这边张望。总觉得他的眼睛在盯着我,我吓得赶紧掉转过头。身后,有双温暖的手摸上我的头,提醒我注意听校长讲话——是马老师!我也曾经跟随姐姐去给她送过大白菜。
上学的日子,过得有些匆匆。很少去西头的水坑。因为姐姐,多了来到马老师宿舍的机会。母亲由送大白菜,多了更多过日子的必需品。我和姐姐乐此不疲地来往于家里和马老师的宿舍。
秋天,就这样快速地被我们姐妹踏在脚下,没了影子。田里一片荒凉。张宝浸油麻的水坑蓄满了水,油麻被褪净枝叶,光留一个长长的枝杆。张宝将油麻浸到水里的日子是个星期六。那天的晚上没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没有做恶梦,却没来由得夜半醒了过来。望着窗外的星子,直到天亮。
睡眼迷糊间,我听到姐姐的哭声。母亲在高声叫骂着,不是骂姐姐,是张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我,姐姐也没说,叫我闭嘴。
马老师的宿舍空了,去了哪里,只有大人们知道;张宝的油麻池被盖上了一层塑料布,那麻杆要浸到啥时候,只有大人们知道;张宝不见了,去了哪里,也只有大人们知道。
有一次,我看见张宝老娘坐在门槛子上哭。院子里,张宝糊得纸人,被雨水泡得面目全非……
冬闲时,母亲会对着收回家的大白菜愣上一阵,我知道,她是在想马老师。我想马老师的时候,会远远地躲开她那间从未再进阳光的宿舍,还有那片油麻池。
水坑里,冬天的水洼结着厚厚的冰层。我和小胖在上面寻找一种叫童年的光阴……
[三]
小村虽小,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村风。这要归结于东头人和西头人不同的生存空间。不知什么原因,东头人的生活大多很滋润,自然也张扬一些;西头人从他们院落的新旧程度看,便能看出没有几家日子过得宽绰。
住在东坑边上的韩六爷在村里人是能掐会算的能人。每到夏凉夜,韩六爷门口的槐子树下,便会聚满街坊四邻,专门来听韩六爷那些听来有些神叨叨的断言。而东头人与西头人生活的差异,总会让韩六爷说得津津有味。什么风水学上东为大,什么这水坑入到了西头的腹地,就是有多少福气都会付水东流,而对于东头人来说,水坑就是一道屏障,挡住了西北风的侵袭。
韩六爷说得口水四溅,东头人听得忘了吞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的大有人在。我坐在人群的外围,思量着。确实,水坑并不是将村子平均分为二,而是东半部占了近三分之二。
韩六爷还想继续摆活他一肚子的风水学问,韩六奶奶在大门上叫道:“一年到头里说这点事,快点回家给我搭把手。”
韩六爷向韩六奶奶翻着白眼,屁股却离开石凳子。听着的人意犹未尽,但知道韩六爷最怕韩六奶奶,便哄笑着散去了。
韩六爷家是养鸡专业户。这在那个年代,这个称呼是无尚荣光的。自从韩六爷开始养鸡,东头人便三三两两的跟着养。母亲是村子里少有的能干女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一年冬天,母亲跟着韩六爷去外县买了八百只小鸡娃。
鸡娃运回家,我发现,我的睡觉的地方被小鸡侵占了。屋地上,一架大铁床代替了暖暖的土炕。屋里的湿潮,我只睡了一晚,便起了一身的湿疹。小胖上课时无故躲得我远远的,那怪异的眼神,让我通红的脸无处躲藏。
母亲对小鸡付出的精力让我惊叹。年少不懂生活的艰苦,看到小鸡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褪了那支娇黄的绒毛,长出两对小小的翅膀,我早忘记因为它们,身上遭受的痛痒。韩六爷来过家里几次,像学校里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一样,指指那,指指这。母亲,一脸谦恭地听着。
家里来了这么多的家庭成员,母亲自然是顾不到我。星期天的时候,小胖一早就会趴在窗外等我,顺便看着一炕撒欢的小鸡。他可不愿走进那个散着腥臭的屋子,尽管他也想养几只小鸡。小胖说,他家的老母鸡都可以让他娘养得下不几个蛋,更不用说养这么多的小鸡。
韩六爷家的墙外长着一丛丛的酸枣枝。春天的时候,米粒大小的枣花吐着浓浓的香气,路过的人,都不免停下来猛吸几口。秋后时,枣枝上挂着一颗颗滴溜圆的枣子,有青有红,像玛瑙一样悬挂在坑边。
这个季节,正是枣枝掉尽叶子,光留枣子在冬阳下炫耀着。小胖说酸枣面可以治他奶奶的心脏病。我们俩欣然前往。然而,一根竹竿捅到了有半袋子酸枣,也将韩六爷捅到眼前。
“打枣子干啥用?”
“枣子研成面,给奶奶治心脏病。”小胖心虚地说,我躲在小胖身后,不敢瞧韩六爷的黑面脸。
我跑回家时,正好赶上中午饭。小胖是慢吞吞的移回家的,因为,他手里的布袋子装满了野酸枣。韩六爷从家里取了根大竹竿,几下子,地上便落了一层枣子。
那一年,韩六爷家的鸡出笼,母亲的鸡也出了笼。母亲跟着韩六爷将鸡送到百里外的城里。回来时,已是深夜。我依旧睡在大铁床上,只是耳边,再也没有“叽叽喳喳”的鸡叫声。那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母亲一遍遍数钱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母亲在韩六爷的带动下,赚了好多钱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村里顿时掀起一股养殖热潮。小胖娘也不甘示弱。那一年夏初,东头和西头到处弥漫着一种味道,连人身上都沾着那种味道。我可以再不用顾及小胖的眼神,他也受到了我经历过的残酷折磨。
往往事情总会在最乐观的时候,出现最不想看到的结果。那一批来到陈庄的鸡娃,不知道受到了哪里吹来的邪风。一夜之间,水坑里多了无数只幼小的鸡娃。初夏潮湿得空气打湿了娇黄的绒毛,晨风一吹,绒毛随风颤动,看得人心里如压上千斤重石一样。
韩六爷怀里揣着死去的小鸡娃,跑去城里的畜牧局。母亲对着一炕渐渐失了活力的鸡娃六神无主。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种恐慌中,毕竟,这些鸡娃大多耗尽了每家的积蓄。
韩六爷回来时,带回一面袋子药,挨家去送。
尽管韩六爷尽了全力想拯救村里的鸡娃,但是,还是有很多家最终面对的是一炕遗落的鸡娃的绒毛。母亲养鸡有了经验,总算保住一半的心血。西头人几乎是倾覆了所有的希望。那一年,小胖娘发誓,再不养鸡娃。
村里养殖的热潮在一夜间塌落下去。韩六爷依然是我行我素,并没有因为这次的打击罢手。母亲视韩六爷为神仙一样的人物,自然是跟随着他走下去。
小胖又恢复了每个星期天来我家窗外瞧鸡娃。只是,他再不会用怪异地眼光看我,也不会刻意用鼻子嗅我身上的味道。野酸枣成熟的时候,我们依然会举着竹竿,去韩六爷家墙外打枣子。只是,韩六爷即便是听到了声音,也不会出来阻止了。有时,还会在院子里高声音说一句——“别让枣枝刺着。”
韩六爷和母亲又等到新一年的丰收。韩六爷和母亲去百里外往工厂里送鸡。去时,是韩六爷赶着马车去的,回来时,是母亲拉着韩六爷回来的。
韩六爷在回来的途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韩六爷的去世,让东头人的心里缺了支撑一样。尤其是母亲。回来的那个深夜,母亲坐在铁床上落泪到天亮,床上摊着大把的钱。那钱上还有韩六爷手里的温度。
韩六爷去世后,韩六奶奶再没有养过鸡娃。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坐在门口的石凳子上,韩六爷经常坐在那上面跟村里人胡扯神侃。看着水坑里的四季,韩六奶奶眼里,掩不住忧伤。
秋后阳光浓烈的午后,槐子树下的韩六奶奶,目光偶尔落在墙外枝叶零落的酸枣丛。小胖手里的竹竿在韩六奶奶的注视下,像定在那里一样,不敢动丝毫。韩六奶奶蹲下身,捡起几颗枣子,攥在手心里,进了院子,关上门,留下我和小胖面面相觑。
东头人和西头人的生活差异依旧存在着,似乎,越拉越大。
很多年后,小胖进了城,将他爹娘接到了城里去享福。母亲继韩六爷之后,落了个养鸡专业户的名头。现在,母亲虽然不再养鸡娃,却经常怀念土炕上睡着一堆鸡娃的日子。她还经常念起韩六爷,说韩六爷是她的福星,也是东头人的福星,没有他的无偿付出,断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我也怀念在陈庄走过的人生岁月。那水坑里走过的童年;疤瘌头在记忆里永不磨灭的影子;马老师柔美的声音;张宝那张近似猥琐的脸,还有他糊的纸人;韩六爷说书一样的夏凉夜;母亲看着一炕鸡娃欣喜的目光……
念着念着,仿佛瞧见了小村上空的炊烟,如一根长长的线,牵扯着一只飘摇的风筝,在风中凌空飘浮、挣扎……
作者:花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