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这川南之隅,不独长年地感到“世外”之荒,就连那多雨的气象也为自己所大不爱。所以要说我爱自己的故乡,那是表面的话——不过为敷衍人所应备的起码情怀,不丢自己的面子起见罢了;而装在我骨头里的东西,自己最是看得清楚:我宁愿把江南的常州认作我终身的“故乡”;因为那里的雨,实在可以说是识趣的宝贝。
我讨厌故乡的丘陵,山不山,原不原的:既无“高山仰止”的巍峨与崇高,亦无“景行行止”的坦荡与阔远。让人憋得慌。所以我总想走出去。又所以,我又总因走不出去,而更加憋得慌。
那一年,我走出去了,到了淮北的大平原,一呆就是四年。我的心,在那里似乎一度找到了归宿,以为这就应该是我宿命中的去处——就因那辽阔的平原。但那少雨的季候,我又不喜欢。虽则那冬日里的大雪,让我体验了人生中少有体验过的酣畅,但终归还是因雨的不酣,地下水质的又极坏,而毅然另辟。人,就是这么的矛盾:雨多,我烦;雨少,我又不愿。
那么就到常州去?于是去了。
这是别开生面的一个所在。坦荡的平原,在那车窗外一溜儿地退过去,——带着那惟江南独具的一爿爿小洋楼,整齐划一的挂满珍珠蚌的江南的水,葱绿的稻,婀娜的柳,——缓缓地退过去:我知道,常州到了。于是不顾车窗内众人的眼,欢快地蹦将起来:“哇噻,这就是我的故乡!!”初恋女友也与我一同欢欣而且鼓舞:“哈哈……看你那样儿,德性!”
我记得在那柔情的江南春雨里,几个爱与我玩耍的学生常常趁了礼拜天带我去那遥远的溪沟里捉土龙虾。一人一辆山地车蹬着,迎着细细的雨,柔柔的风,一蹬,就蹬到离校老远的横山桥那一带去了。溪沟里的土龙虾,那可谓多。随手薅起一把水草来,那下面就可能是几只或十几只土龙虾不等,笨拙地逃着,却逃不过我们的兴奋所赋予的迅疾,一逮,它准上来。上面的雨,继续飘,——根本不在意哟,这点雨怕什么?抬起手臂来,用挽得高高的衣袖顺势一抹额或发,又继续薅哟,逮哟:两小时下来,一大桶准给它装得满满的。这时,学生便问:“老师,过瘾没?”“哎!爽呆了,太过瘾了!下周又来?就是这雨下得不爽呆了。”“没事儿,老师,一会儿就停。”“你说了算?”“不信你等着瞧。”果真啊,这江南的春雨,竟能落得那么的识趣,落到人的烦处,它就停了。太阳可以毫无过渡地就钻将出来,洒下一地光辉,不由你不叫声“确实爽呆了”。于是迎着柔风与暖阳,又一蹬,蹬回我那快乐的单身汉宿舍,以我半壶水响叮当的川菜烹饪手艺,切下多多的海椒与老姜片子,再撒它一大把的花椒,焖出一大锅的“麻辣龙虾”来,麻辣得这群最怕“辣”又最不能消受“麻”的常州小子与姑娘啊,那是吹嘘嘘扇嘴巴还不得不抹抹额上的汗珠子……
于是,我开始喜欢——雨,那江南的雨。
有多少回,不论春夏与秋冬,未披雨衣,我独自蹬了单车到郊外去,没有目的地,悠闲而又略带惆怅地就这么盲目地蹬啊,蹬啊,蹬,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三角平原的阔直的马路上:专为体验那江南雨的趣味。若是再伴以唇上咬着的那半截烟嘴,及那喉咙里哼出来的齐秦的随便哪一首调子,譬如《巡行》与《冬雨》,虽则那词中的意境未必与我的眼前能相契合,但其感伤的调子,却无论如何是迁移得过来的:我便似乎感到了那梦幻、孤独与沧桑般的美,个中有乡愁……大约更有情愁的吧?于是那爱往肚里流的泪,便再一次地流了进去,让我接受更多一次的灵魂与人格的洗礼。那感觉,至今让我反刍。末了,我还得回来,照例又迎了那一地的金黄。路的两侧都是那些我最为欣赏的江南民楼,民楼周围的水杉与如镜的塘面。这里看不到泥泞,看不到贫穷与苦难,我喜欢极了。雨,在这富贵之乡,已不再是我心目中故乡雨的那种泥泞与穷苦、凄凉与落寞的象征,是高贵所必需的润泽。
江南的雨,最是懂得与阳光的恰到好处的配合;不比我故乡的雨,一味只是阴沉地下——有很多时,甚至让你忘记那阳光的模样,实在讨厌。
所以我想,这大概便是我的故乡须以辣子来提升人的火气;而江南人,却享有足够的阳光,——辣子,他们是不需要的。这也就难怪江南的女子,温柔得让你能酥软到骨头里去,这是顺带的话。
江南的雨,也在冬天里下。照例下得干净不啰嗦,说停,它就停了,以更多地让阳光来慰安人的心灵;而它,则仅仅是大地的润泽所需。不下不行,下,则绝以不破坏人的心情为限。江南的雨,也懂得适时地让位于皑皑的白雪,以满足那农田的需要(瑞雪才能兆丰年嘛)与人们赏雪的渴求。这也不比我故乡的冬雨:自私得要命,十年难让那美丽的雪花儿来分享它的“下权”之一次。就是让位那么一次两次吧,也不让人家——雪——下个通透。真是可恶!所以我故乡的娃娃们对于雪的向往,总如要去捕捉那童话里头难以企及的梦幻;与此同时,则恨透了那连绵的冬雨。
相较之余,曾经一度的我,和那江南的人儿,大概都应去感谢那江南雨的识趣吧。——在这个意义上,江南的雨,是否即已具备了重要的哲学意味?而这“哲学”,是关于我们的人生的。譬如我那贱内,天天有事没事都要给我一顿“劈头吵”(劈头盖脸的吵,简称“劈头吵”)。那么我就在心里要问了:你能否拿一天不吵,给出我一点——仅仅是那么一点——难能可贵的阳光?!人,要不要那么一点脾气嗫?我说要;但不能一直就这么地脾气坏下去吧?
雨,易入诗文。从《诗》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便一直唱,唱到唐宋唱到了高潮,尤以易安女士为代表,把它干脆唱成了泪水。唱到高潮还不罢休,直到今天,我还又把它捡起,再唱那么一回。个中原由,大概就在于它的易生诗文所需的意境,尤其是那种让人感伤的情致、悲愁的意境。但这只能说明一点:呆在书房,笔墨的一挥,将它拈来作抒怀的素材,自然是妙不可言的,既轻松便当又恰在那情感的核心;然而,设若让你从诗文中出来,真到那雨中去走一遭,没有一点豁达如东坡先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情怀,没有当年我那种要有意借雨泄愁的目的,你是绝对不大愿意的:尤其是这川南的雨!不信,你来试试。
不逢江南的雨,一晃就已是十多个年头。那它,可曾有了变化?话及此,我倒一直有这么个夙愿:何日再返我的第二故乡,去体验那江南雨的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