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九十岁了,是这个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他的老伴儿小他几岁,虽说身体不太好,常年吃药不断,总是病病殃殃,却一直没有倒下,依然顽强地陪伴在他身边。
儿女们早已各自成家,常年在外奔波打拼。屋子里只剩老俩口相依为命,安度晚年。
从旧时代走过来的老头儿有点大男子主义,家务活很少沾手,顶多帮老太太烧烧火,扫扫地,偶尔兴致来了才会帮老伴洗洗碗筷。在他的认知里,娶老婆就是做家务,伺候男人的。
每到吃饭的时间,老头儿就坐在饭桌靠近堂屋神台那边农村俗称“上位”的座位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等着老太太将他的饭添上来。他的牙早就掉光了,老太太每次都会将他那份弄得很软很烂。
老头儿的性格有些倔强,脾气不太好,幸好老伴是个温厚之人,体谅他长年累月在外面勤扒苦做,忍让包容着他,不与他计较。两个人,一个火一个温,从年轻的时候起便摩擦不断,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吵着吵着就吵到了暮年。
这么多年下来,老太太的心里还是积攒了一些怨气的。有一年她的儿媳妇怀孕,从外地回来待产,与二老吃住在一起。傍晚时分,老太太经常坐在大门口与媳妇闲聊,有时忍不住倾倒一下心里的苦水:“我算是一天也没有享过他的福呀,脾气不好,又小气,钱到了他手上就拿不出来了,幸亏儿女们在外面会赚钱,不然我怕是连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喽!”
老俩口有时当着媳妇的面也会吵起来,其实也就是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早上老头儿起床洗脸找不到他的毛巾啦,要不就是老头儿随地吐痰被老太太怼了几句……老头儿的脾气急,唠叨起来没个完,总是占着上风,老太太争辩几句后也就无奈由着他的性子去了。
好在老头儿有个毛病,脾气发完了,不一会儿就会主动找老伴说话,几十年都是如此,好像完全忘记了刚刚才吵过架似的。
那天,老俩口因为一件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老头儿倔脾气上来了,吼叫的声音差点掀翻了屋顶,手握拳头猛地捶了几下桌子,老太太吓得马上噤了声,一边从他身边走开一边气得咬紧了牙齿,用低低的声音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个老东西!我这一生真是受够了哇!
俩人吵归吵,却总能因为老头儿健忘式的主动示好冰释前嫌。到了晚上吃完了饭,俩人坐在堂屋里看电视,又是说又是笑,气氛温馨和睦,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老头儿闲不住,喜欢种田,是个勤快人,长年累月在地里劳作锻炼出了一个好身体。一直到了快八十岁,在儿女们的强烈要求下,他才恋恋不舍地将田地都舍弃了。老太太也许是生养多了,艰难的日子里又没有好好坐月子,身子总是有点毛病,近几年更是虚弱得厉害,常年没有停过药。
就在儿女们以为老母亲会走在父亲前头时,从来没有得过大病的老头儿有天忽然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闻讯赶回的儿子连夜将他送到了县医院,一检查才发现肠子坏死黑了一大节,需立即开刀做手术。
手术很顺利,老头儿很快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几个子女轮流照看父亲。情况稍微有点好转,老头儿却天天念叨着要回去,怎么也不肯在医院呆了。儿女们嘴上没有说,其实心里都明白,没有母亲在身边,父亲不习惯,他是想念他们的母亲了啊!
毕竟快九十岁了,这次大病一下子夺去了老头儿的精气神,他本就瘦削的脸颊完全凹了进去,满脸的褶皱一道挨着一道,掉光了牙齿的嘴瘪得更厉害了。医生预言他活不过半年。
回家后的老头儿躺在了床上,一日三餐由人伺候。天气好时,老头儿被人搀扶着走到外面,老太太挨着他坐在大门口晒太阳,俩人轻声细语聊着家常话。
这天早上,老头儿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自己踱到桌子旁,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稀饭,忽然感觉头晕目眩,胸口发闷,浑身无力,身子往下一滑,手一下子垂了下来,稀饭泼了一地。
儿女们赶紧将他扶到了床上。他半躺在床上,眼睛无力地耷拉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咕噜咕噜地响。不一会,他的眼角慢慢渗出眼泪,接着就像两条瘦瘦的溪流哗哗不停地往外淌。
老太太看着老伴,紧张得浑身发抖,两手紧紧握住他垂在床沿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两位相携走过了六十多年的老人,就这样执手相看泪眼……
他们吵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可是此刻,老太太的心里只有悲伤,还有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里,她感觉到她生命里有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了。她握紧了他的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老头儿走了。
第二天早上,儿女们看见他们的母亲原本灰白色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如同寒冬堆积在树枝上的白雪,那样耀眼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