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相比之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庄比现代城市更加繁庶与热闹。五月麦浪铺展,八月稻谷璀璨,只要走在田埂上,随时都可以听见黄豆剥落出急切的心跳。那浸淫在溽暑高温下的面孔仿佛蕴含着无限的能量,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出黄土地的麦粒稻穗诱惑着村人们,弯腰、举起镰刀、割倒一气呵成。比起疼痛,更需要用一场仪式来完成它们成熟的典礼,以昭示成熟的魅力。于麦客稻客而言,完成这场盛大的典礼便是挥舞着热汗和镰刀。一排排倒下,被农人一把把紧握着在打稻机上飞速旋转骨肉分离,田间留下小山包似的草垛与一畦畦断茬,高于土地,最终又没入土地,让土地长出了一分厚度,又增加了一个年轮。
那种热闹不像在华美包装下的现代城市透射出割裂与扭曲的抽象,它是具体的,具体到村人把打稻机踩出咆哮般的呐喊,这种声音覆过了林间身嘶力竭的蝉鸣,覆过了躁热的夏风,覆过了歇扼时偶尔放松牛的哞鸣,覆过了在树荫下那只土狗愤愤吐出的不满,也覆过了水中的游鱼,戏水的鸭子兴致正浓时发出惬意的斯斯与嘎嘎的声音。
一个人童年所看到的东西,就会一直保留了童年的印记。童年心中,那偏僻落后的乡野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激情,繁庶与热闹是无与伦比的。这种热情和激情感染了土地,任凭村人踩踏出深深浅浅、毫无规则的脚印。这是土地的记忆,也是村子的记忆。以至于今天从米铺里买来白花花的大米而没有丝毫杂质时,总觉得少了点土地的气息与味道。
炊烟
炊烟,从屋顶升起,那是女人们在放在村子上空一枚风筝,一头系着家,一头系着男人和孩子。看见它,即使再贪玩的孩子,此时也仿佛听到母亲的呼唤,被炊烟牵着回家。承受一天负累的男人们,也仿佛闻到喷香的饭菜和望见迎面而来的如花般笑脸,由衷的将满心欢喜堆满嘴角,挤上眉梢。当浓浓的炊烟散成薄薄的雾霭,女人们总会站在高处,一声声呼唤在田野里飘得到处都是,而这时候田间地头也会响起抑扬顿挫的回应,唱和出男声、女声、童声的交响曲。
清晨,几粒清越的鸟啼惊醒了村里的女人们,春天的风、夏天的风、秋天的风、冬天的风,一波波从院落中卷过,无论是春温冬肃,夏热秋凉,女人们从未改变这个习惯。在晨霭中担着水桶出门,挑回浸了一夜月光的水,再挽着一个装满脏衣服的竹箩,在小河里摇起时间的桨。天渐渐的亮了,远山的轮廓清晰了起来,菜园里闪烁着摘菜的女人,受了晨露的浸润,额前的流海濡湿湿的,眼睛似露珠般晶莹透亮。
而这之后,就是袅袅娜娜的炊烟。孩子们的眼睛晶亮晶亮的,能辨别出它来自谁家的屋顶。田嫂早年丧夫,家里田里忙的云里雾里,刚从山上砍下来的柴还很青湿便被塞进了灶笼,炊烟是浓黑的灰,像是一块脏抹布盖在了她家的屋顶。芙蓉奶一个人过,柴米油盐由3个儿子按月提供,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把那些柴晒得直冒青烟才抱回家,因此烧出来的炊烟仿佛是一卷女书和瘦金体,飘逸轻灵。不同的柴会烧出不同的炊烟,村庄上空犹如一块琳琅满目的书法大观园,颠张狂素,苍劲魏碑,清隽小楷,蚕头燕尾的隶书,不尽相同,各有千秋。
炊烟是立体的,仿佛天空中开放的一朵浪花,是村人心中几千年不变的牵挂。如今当再次看见村庄上空萧疏的炊烟时,我犹如一个迷失的孩子,是不是该牵着梦的手,去落满尘埃的记忆中寻找渐以模糊的物事。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确确实实在童年的梦中沉沦堕落过。而此刻,我没有遇见自己想遇见的人,我那飘满村庄上空的小名,随着时间的节拍,遗失在岁月的青烟里。
可以聆听的夜
村人古铜色的肌肤是土地的颜色,从出生时的水嫩,到孩提的微红泛黑,再到青壮年的古铜色,是稻麦的黄、阳光的灿与土地的黑,苍老的褶皱里刻满了土地的记忆,而那一道道沟痕是被冲刷堆垒出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白天的光照在村人脸上,随着热汗流进土地,变成夜的深沉。村子的夜是黑褐色土地的汁液里浸泡过的,无论月光如水,还是漆黑无边,当一盏盏灯火次第亮了起来,古老的村庄便镀上了一层柔软而温馨的光。伴随着暗藏在角角落落的生灵们的鸣唱抒情,老旧的屋内女人们刷碗声,斩猪草时菜刀触及盆底有节奏的铿锵声,猪栏里饥饿的猪拱门和号叫,以及从暗夜里传来的村人的梦呓,土狗的狂吠,河水的流泻,村庄的夜几乎可以用来聆听。这时候,村子由平面的舒缓上升到立体的纵深,随之而来的是村夫的鼾声,女人熄灭土墙内的那盏灯泡发出的斯斯声,偶尔碰到床边矮凳哐当声,不小心踩到正在捕鼠的黑猫仓惶的叫,还有就是孩子梦呓和磨牙声,在无数个普通的夜晚随着从瓦片和窗户漏进来的月光氤氲着千年不变的静谧与安详。除此之外,触摸的到的就是枕边的叶稻枕头,老布床单,印着鸳鸯戏水的被套,以及仍散发着田野热量,庄稼香息的身体了。而这一切,都与几百年的村庄一起产生与存在过,充实着一个个古老原始而又生机蓬勃的夜晚。
当村庄浸润在一片月色中,屋内屋外的世界一片安然。或者月黑风高的夜里,你的身心完全沉浸在一个漆黑的染缸里时,那情思飘渺的泉眼边,草垛旁,松树林子里,乃至那古老的被烟熏火燎的黑色房子里,男男女女释放着体内的能量与欲望,一辈辈人在暗夜里休憩安眠,播种繁衍,便有了村庄一代又一代流转轮回。
回归于牛
和人类延续了几千年伙伴关系的牛,如今在村庄已经鲜见。但我还是看见了一头,我怔怔的打量着它,企图找回一些童年的记忆。当记忆的潮水一遍遍冲过高低不平的土路,漆黑幽深的巷道,有些陈旧了的天空,那些已经深埋心底的事件,都会让我兴趣盎然。
我始终认为幸福不仅仅因为土仓里装满了饱满的稻谷,瓦缸里盛满了白花花的大米,甚至能在衣袋的某个角落找到少的可怜的零花钱,而且拥有一头牛就曾经在我的童心里产生过莫大的欣喜。
踏着晨露,沐着夕阳,我和牛总是结伴早去晚归。春天的山受了春风的召唤,一夜之间呼啦啦抽出成片成片的绿苗,而那高低错落的松木、杉树、竹林沿着山势长出了柔和的线条,像极了女人身体的曲线,我曾经发现一个村里刚过门的新媳妇,她身上也长出了山一样的线条,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而牛就在山坡上,树林间悠然的啃食着青草,把煦暖的阳光,把四季的青春吃进了肚子里。
除了冬天,山林成了我和牛的天地,当然还有许多小伙伴一起放牛,在声声牛铃中,为童年时光镀上了一层美好的亮色。牛最累的时候是“双抢”,最苦的季节是冬天。双抢时,牛会跟村人一起在田间摸爬滚打,一群鸟雀总是站在牛背上,啄食着散落在牛身上的草种和谷粒,任牛摇头摆尾,任农人吆喝驱赶,飞走了又飞回来。冬天,在两面土砖垒起来的壁上搭起一个牛棚里,牛艰难的咀嚼着散落一地的枯草,将冬天的萧条和苦涩慢慢吞咽。
看着眼前的牛,想起了骑牛背的岁月,总有种跟它叙叙旧的冲动,而它却防备的紧盯着我,我知道,充满尘世浮躁与欲望的人类不再是它们信任的朋友,而人类,也逐渐和牛脱离了亲密无间的伙伴关系。
虚与实
我曾经把村庄想象成飘在稻花飘香,蛙鸣一片里的一条船,而今停在了鳞次栉比华美建筑包裹之下的废弃古港之中。结果无非是这样的:一种是双季稻变成了单季,绿苗齐刷刷的从泥土里冒出来,齐刷刷的挂满稻粒,又齐刷刷的被拦根斩断,保持着原有的秩序又似乎缺少了某些环节。另一种是无论我走到何处,都会见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以至于我把青春当时的小伙子误以为路过的外乡人,或者把年轻的俏女子当成从外村迁徙过来的一朵花。事实并非如此,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村儿女。这时我往往很尴尬,甚至在漂亮的小楼前仔细分辨昔日的巷道,迟迟不敢动脚,担心再也走不出村庄。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满脸风尘,很显然,我是踏着少时的梦境而来。面对陌生,我的神智处于虚空当中,这种虚空直至在村口遇上一个光着脚丫子正欲回家的儿童时,才回过神来。他的出现立即引起了我的好奇,让我更加好奇的是,他走到当年显赫一时而今像丢了魂魄的大门时停了下来。如果在以往,我定然会听见母亲们的轻唤,我在想象当年母亲唤我的声音,清亮而又充满了母爱的磁性,咫尺而遥远,这种声音已经缥缈在黄昏的暮霭里,只剩下空茫的影像。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我不知道远方究竟有多远,但于我而言,那一定在梦中出现过的--一个只可以用来怀想而无法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