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我十岁。
天气还很暖和,秋天却已悄悄的来了。柔和的白云高飞在蔚蓝天空下,候鸟从下面成群结队飞过。低矮的山坡上,青草已长到最高,随着和风吹拂而慢慢摇曳。树木上,绿色不减,盛绿的颜色不屈呐喊着旺盛的生命力。
土地已经翻整,或许在下面静静躺着几粒饱满的小麦种子,正热情等待着破土重生的那一个光辉时刻。残存的玉米秸秆,已经枯黄的树叶,脱落的荒草,在上面翻滚,随即沉积下来,给土地盖上一层薄薄的毯子,温暖着无数生命。
老师“唰唰唰”地在破旧黑板上写着不知是数学题还是汉字拼音。时间总能给记忆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回忆起来,也不过是团朦胧的阴影。其实,说是黑板也无错误。第一,它是黑色的,是用一种漆树分泌的液体漆成的。第二,它是一块木板,一块不知从谁家门上解下来的门板。在上面,可以清楚地找到门的各个部位,当然也可以看见半月形的铁质门把手。
教室并不很大,长宽不过七八米。泥土地面上坑洼不平,大大小小的沟壑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地面。墙壁也不光滑,腐朽的砖块在时间的侵蚀下,终于脱落下一块又一块,像一个得了癞病的老人,无助地等待着归于尘土的那一刻。
屋顶上方横亘着几根木头房梁,正因为它们的存在,这座已然快要崩塌的房子才能幸免。在房梁上方,一块块细长的木板上面,堆积着无数青黑色的瓦片。有的瓦片还很完整,而有的则在风雨的侵蚀下变得破碎不堪。
抬头望去,总能透过硕大的窟楼看见无比高远的天空,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云朵在下面遨游。若是运气好点的话,还能看见一只雪白发光的飞鸟在云层里穿梭而过,‘轰隆隆’的喷气声远远传来,必然引起一阵不小的躁动。飞机,这在农村小孩而言,怕是和神明一样神秘和尊崇了吧。
夕阳还在山头,云层就已变了颜色,被染红的白云,自顾自黑了下来,沉沉低垂在教室上空。太阳早已畏惧,躲在乌云后面,再也看不见丝毫它美丽的身影。
天昏地暗,小小的教室里也变得阴森可怖,几乎看不见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硕大粉笔字。风从上方漏洞里‘呼哧呼哧’灌进来,狠狠地摔在我们这群小孩的脸上。书页狂乱地翻开,纸张如枯叶飘飞,在风中倒卷着随处乱飞。
眼里,口里,耳朵里,满满的灌进来暴烈狂风的味道。厚重的乌云悬得更低,几乎触到了不高的屋顶。教室里,十余岁的我们躁动起来,呼吸也像要断绝,竟感到窒息起来。
暴风雨还是来了。下午第二节课没有上完的时候,冰冷的雨水就顺着屋顶上无数漏洞咆哮着倾泻下来。身上的衣服早已打湿,书本已经在滴水,即使将它放在书桌里,可是雨水仍能顺着桌子上虫蛀或者人为的小洞流下去,最终也未能幸免。
尖叫,恐惧,即使过了这么久,还能记得这样清晰。有些事,哪怕只过了一秒,也想不起所有的细节。可是有些事,时间就算流逝殆尽,也能记起曾经的一点一滴。那时的我,就这样在恐惧中等待着救赎。
雨一直下,有人一直哭。我则静静地蹲在墙角,双眼圆睁着,大脑中一片空白。课自然没法上了,这么大的雨,自我记事开始,从未见过。老师吩咐提前下课,有人欢呼,也有人愁眉不展。即使那个年纪不知道什么是愁,但恐惧还是能感受到的。
雨下得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视野中,除了茫茫的大雨,一无所有。耳朵里,‘轰隆隆’的雷声一刻也不停息,落雨的‘啪啪’声更是连绵不绝。这白茫茫的雨,这无边无际似乎从远古传递过来的咆哮,几乎占据了我幼时脆弱的心灵。身边的同学越来越少,老师也离开得差不多。他们离学校近,从学校走上不远的路就能回到家中。再者,稍远一点的同学也有爸爸妈妈来接。此时,独留我一人在这里。我又该怎么办呢?
从学校回家,十里路途。在平日里,这不过是很轻松的事。抬腿,不停地走,看看周围有没有好玩的东西,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就到了。可是,现在呢?我该如何选择?妈妈回来接我吗?她会的,自然回来接我的。可是我真的只能等下去吗?
最后,教室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人。我看了看天,被暴雨倾洗的天空,只剩下如雪的苍白。又看了看地面,泥坑中积满了水,倒影着白茫茫的世界,不时荡起层层涟漪。一颗颗细小的冰雹从破旧的玻璃窗户跳进来,在地上欣然作舞,弹跳得不亦乐乎。书本,吹落的作业本,在雨水中渐渐软化,变成一团团白色的纸糊。
越发恐惧了。苍白的颜色,轰隆的巨响,寂静的天地,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的等待。我坐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臂膀中,细细地哭了起来。没有人听见我的哭声,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软弱。好冷,冰冷的地面,冰冷的雨水,刀锋般的疾风,一股脑朝着我汹涌而来。而我,只是轻轻的哭着。
哭得久了,大概已经过了千百年,时间的定义本就不那么清晰。我抬起头,瑟瑟发抖的身体,扶着滑腻的墙壁站了起来。教室更为昏暗,雨水不见减少。天上下着暴雨,地下则流淌着溪流。全身早已湿透。我望着外面的世界,心里一次又一次矛盾地交锋。冒险走出去,还是停留在这里苦苦等待。
抬腿,触碰到冰冷的雨水,又‘唰’地缩回来。徘徊几步,又抬腿,最终却难以鼓起勇气走出第一步。一次,两次,直到我记不清是多少次的时候,终于暴露在倾盆大雨中。雪米子(我们那儿的叫法,大的叫冰雹,小的叫雪米子)随着雨水轰击而来,仿若一颗颗坚硬的石头,打在脸上,手上,剧烈的疼痛瞬间经由神经传递到大脑。‘嘶’嘴角裂开,倒抽着凉气。狂风带着暴雨马上灌进口中,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一人走在大雨中,视线只盯着脚下。周身世界,全成了一片白色的异界。难以确认我在哪里,也看不见除了白色之外的任何东西。
冰雹来了。走了不到一里路,雨更大,风更急,雪米子也变成了大冰雹。拳头大小的冰雹‘哗啦啦’激射下来,砸在我的身上,顿时出现一块块淤青,痛得我眼泪直流。嘴张开,刚想呻吟,却被灌进更多的冰水狂风。于是眼泪混着冰水齐流,朦胧的,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呼吸,从未像这般困难,行走,从未像这般痛苦。劲风吹拂着我,几乎将我带离坚实的地面。暴雨压迫着我,几乎将我挤进僵硬的地面。而幼小的我,则在中间蹒跚行走,寻求两者的平衡。
只听过七窍流血,却从未明白那种痛苦。但若是七窍中全部灌进冰冷的雨水便是这般锥心的疼痛,那么七窍流血也还真是痛苦。不能咆哮,不能呐喊,甚至连哭泣也不能。想来是我那时经历的最为恐怖的事。
“砰”
俯身前行的身体瞬间向后跌倒,头痛得厉害,寒铁似的衣服死死贴着地面。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雨水模糊了视线,视线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朝我走来。近了,她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一言不发。我的视线更模糊了,火热的,几乎又哭了出来。但她没有让我哭,拭去我脸上的雨水,很艰难地朝我露出一个笑容。我看见了一个太阳,一个在雨水中发光发热的太阳。蒸腾的水气在她身上弥漫,仿佛遥远星空中泛着日晕的恒星,那么醒目,那么耀眼。
“妈妈!”
我多想大声呼喊,多想。可是,雨还是那么大,我连张嘴都不能做到。她将我抱在怀里,雨水从她发际间滴落在我脸上,是暖的。身后的蓑衣展开,仿佛大鹏的双翅,将我紧紧围在里面,不再受风雨的击打。我细细地哭了。
她的身影高大,那时的我,想必以为妈妈是无所不能的。但我却不知道,她仅有一米六,而且体弱多病。我大概还不明白什么是体弱,因为在我那时看来,她真的好像电视里无所不能的神。我自然也不会明白,她冒着这样猛烈的风雨,是如何艰难跋涉过这十里漫漫长路的。
太阳又出来了。就在我躺在妈妈怀里快要睡着的时候。风停雨过,遥远天边,斜挂着一帘美丽的虹桥。一切又美好了起来,除了切身的冰冷,以及在冰冷中传递过来的温暖,什么都显得很自然。
脚下是滚滚溪流,注入到还未破土重生的麦田。新生的生命,总需要太多的庇护。而在我流金的童年,含笑的,是我最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