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姐姐,却从未见过。
姐姐死于高烧。那时正农忙,父亲在外,家里只有你,根本顾不上孩子,匆忙喂了奶和药便下地去了。可是,粮食没收完,才七个月的姐姐就走了,连名字都没留下。
这是你总想要个女孩的原因。毕竟,失去后,才拼命想要找回。每想到此,心头便一阵绞痛,当初怎么就那么浑呢?
你本可以有个女儿,虽说是养女,名字很好听,跟你一个姓。妹妹来时,躲在你背上,小脸红彤彤的,肉肉的,乌黑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左看一下,右看一下;鸡蛋大的小手在空中不停挥舞,似要抓些什么,一张一合的。
妹妹其实是舅舅家的。舅舅是外公家唯一的男丁,可上一胎生的是女儿,没办法,只好将妹妹落户到我们家。
妹妹刚来那天,你拎来很多水果、奶糖、玩具、奶粉、尿片。三岁的我眼里,好吃的好玩的比什么都重要,你念叨些什么完全没听进去,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嘴角挂着口水,小手紧握,在腹前来回晃动,两腿分开一前一后,恨不得立马就能扑上去。
几天后,水果吃完了,玩具也腻歪了,一切又将回到平淡。然而,我发觉越来越不对劲了:你抱我的时间少了,不能在你怀里蹦跶了,只能和哥睡了,哄我睡的故事没了,就连从哥哥身上滚下床来你也不在了;陪妹妹的时间总比我多,玩具总比我的好,吵我也比以前多了……
于是,我便跟你做对了。吃饭时,嘟着小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就是不肯吃;你喂我,吃一半就吐碗里,你眼神还没瞪来,我就把碗砸了。教我认字就跑,实在跑不脱也不学,眼睛骨碌碌地转,四处张望;写字是一把握住毛笔,直接杵进砚台,然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鬼画桃符。
你总叫我别把妹妹逗哭,我偏不听,只要你走开我就使劲拧她肉肉的小脸蛋,觉得不过瘾,再来个一百八十度旋转,她哭得越厉害心里越高兴……总之,那段时间,我什么都对着你干。
你对我很严格,自然少不了一顿又一顿的面条,砸碗时是筷子炖的宽刀面,认字时是竹条煮的细刀面,妹妹哭时是巴掌做的刀削面……如今,已记不清到底吃了多少顿面条,只记得每次被打都跑到奶家告状,爷奶总笑呵呵地哄着我,给我零花钱,给我吃糖果,陪我去玩,但他们从不说你不对。
慢慢地,我不和你说话了,你当我置气没当回事。可是,没想到的是,一星期这样,一个月还这样。敏感的你也争取过,给我买遥控车、大大卷、跳跳糖,只是你刚笑呵呵地给我,我就砸在地上,小腿使劲儿踩;你还装猩猩、装大象、做鬼脸逗我,哄我,可我就是不理。
软的不行你也来硬的,可怜半点作用也没起,打了后还要抹着泪给我抹红花油。后来你没法了,只能找奶过来,让奶陪我几天。然而,奶在家陪了十几天,却不见效果。
期间奶找你谈过三次,前两次都好,只是老看着我和妹妹发呆,眼睛不停在我俩身上打量,还拍着我的头说要懂事;最后一次你却失了魂似的。那天你撞门两次,把糖当盐放,熨烂两件衣服,一整天没吃饭,要强的你就像斗败的公鸡,病恹恹的,蜷缩在沙发里。最后,妹妹是送到了外公家,家里也消停了。
后来,才慢慢懂得你为何如此。原以为时间可以磨去一些伤痛,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消磨的背后在却是在累积!十七年后,你抱着幺叔家刚出生的小嫚,笑得跟花儿似的,不停逗着小家伙,一整天都没说累。
前些天,你打电话问我啥时候回,说大连不比家里,要多穿点衣服,多吃点饭,少抽点烟,身体不好多锻炼,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却没有一句是关于你的。后来爸给我说这一年你瘦了不少,经常吃不下饭,平时就窝在家绣十字绣,老盯着我的照片发呆。
其实,我都知道,哥也曾跟我说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多打个电话回家,多关心关心你。还记得当时和哥开玩笑说:“你有没有怨过妈?她总是对我好些。”哥说小时候的确吃过醋,长大后却半点没有,你是妈用命换来的!
妈生你时难产早产,你生下时妈都快昏迷了,连眼皮都睁不开,嘴里却喊着孩子呢?更气人的是你小子不出声,妈说要听你的声音才动手术,爸怎么劝都不听,一直坚持半个多小时,奶把你揉通气,哭出声来,妈才晕了过去。
妈啊,你总是这样宠着我。高三那年我离家出走,你整整在雨里找了一夜,病倒住院一星期。病床上的你双眼茫然,眼角四周乌青的黑,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头发更失去光泽乱蓬蓬的。
我去医院看你,你连半句都没骂过我,笑着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没事,回来就好。”出院后,你辞了工作,每天到学校接送,大多数时间是呆在家里等我放学。上大学前,你特意回老家带了一个药瓶,瓶子里装满石缸里的水和园子里的土,塑料薄膜就包了六层,火车启动前还反复叮嘱我去大连水土不服的话就喝一点,我说耳朵都起茧子了,你烦不烦啊!火车启动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你在爸的怀里颤抖。
两年多以来,一直没好好陪过你,和你好好聊过天,更不知道毕业后会在哪里工作,只知道能陪你的时间只会更少。如果,如果当时没走这么远,如果妹妹还在你身边,那该多好!
(原创作者:清华晚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