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望着高大的皂角树,我的泪水不由自主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无法控制,任其流淌。我的心跳加快,脚步久久不能离开,许久、许久……那年父亲正值壮年,我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我带着弟弟妹妹呆呆的站在村口的大皂角树底下,真想抱住父亲或是跟他一起去西安,父亲用他那粗大的手抚摸着这个孩子的头,又抚摸着那个孩子的脸,再整整弟妹们的衣衫,最后终于直起腰板转身离我们而去,此刻,我似乎觉得父亲愈走愈高大,须仰视才见。
北风呼呼的吹,雪花纷纷的飘,皂角树的碎枝也跟随着风儿一起在空中摇曳。我们目不转睛的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傻傻的站在大皂角树底下,久久不肯离开。任风吹,任雪飘,任时光分分秒秒的从眼前流逝。好久、好久……父亲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在大皂角树的面前。
父亲上班去了,家里的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白天下田干活做饭,晚上还要给我们缝补衣衫直到夜半三更,但是这些在母亲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怕只怕“土皇上”无事生非的欺负我们。
那年月,母亲受的苦真是痛不堪言,难于言表,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才挺胸抬头,不再忍饥挨饿,不再看那些有权势人的脸色度日,才可以多劳多得,扬眉吐气了。可是母亲却劳累成疾,百病缠身,至今双腿疼痛,无可救药。
那年暑期,父亲要堂哥带我去西安度假,我高兴得不亦乐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当大地还未从晨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我便早早地站在村口,看花公鸡飞上大皂角树的枝头,望灰雀在洋槐树上吵闹,听禅声共鸣,蛙声一片,小溪潺潺。想象着去西安吃爸爸做的美味佳肴,看《欢天喜地猪八戒》。
和爸爸一起逛公园,放风筝,望车来人往,瞧火树银花不夜城的美丽景观。突然叮铃铃的铃声打断了我的幻境。“快上车吧,都快七点钟了。”堂哥言道。我立马跳上堂哥的自行车,迎着乡间田园的晨风,隔黄竹,闻水声,看满山遍野,五彩缤纷的鲜花,允吸着山果散发出来的芳香,南行十余里再西行四十里就到了西安东郊(田王庆华电器制造厂),父亲上班的地方。
十点多,我们终于到了田王,还没等堂哥车子停稳,我就跳下自行车,直奔招待所,推门而入,穿越大厅,来到后厨,一副感人的画面迫使我停住了脚步,我又一次看见了父亲那被汗水浸透的背影。
我静静地站在距父亲十来步的地方,呆呆的站着,傻傻的望着,任凭火苗在父亲的掌控中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的蠕动,任凭炒锅在父亲的手掌中忽上忽下,忽前忽后的运行,任凭铁铲在父亲的掌心中与炒锅产生的共鸣。
任凭香飘飘的菜肴散发的浓香在空中弥漫,扑鼻而来,都无法引开我的视线——父亲衣衫上渗透的汗水。不,那不是汗水,是父亲为养育我们所付出的心血,是父亲为国家富强所付出的心血,我不禁热泪盈眶,愧不堪言。
那年父亲五十多岁,我也不过十一二岁。
父亲每到一处,都深受广大人民的尊敬和爱戴,虽然他没有文化,虽然他没有财富,虽然他没有权威,但是父亲有一颗善良的心,爱国的情。他生性耿直,待人温和,与世无争。常常与善为友,与恶为敌。父亲做任何事都是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亏待他人。经常是能帮则帮,能救则救,能忍则忍,任劳任怨。
父亲买东西的时候从来都不讨价还价,卖家说多少就是多少,他常说以诚相待心诚则灵。别人向他借钱,他也从来不会向人家要还,人家还了他便接受,不还也就罢了。他说不还就是没有,有了自然会还。
可是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向别人借钱包括借东西的,以至于他的子女也养成了自强自立,勤劳质朴的良好习惯,虽然他不怎么富裕,但是他对任何人都是有求必应,直到现在妈妈老说父亲是个穷大方。
闹学潮那年,西安的大街小巷被陡得水泄不通,工人,农民,学生都纷纷高喊“为国静坐,为民绝食。”“为国捐躯,在所不惜。”父亲当时在西安《冶金学院》食堂上班,听说新城广场静坐的学生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着急了,这怎能行,把孩子饿坏了咋办,随即召集厨师用餐车把整框整框的馒头送给学生,有些学生想不开,不啃吃,父亲便劝叨说:“快吃吧,把身体饿坏了还怎样保国,只有强健的身体,国家才有厚望。”很简单的一句话说服了在场的爱国学生,他们抓起馒头,一个个狼吞虎咽的咬起来……
前不久,父母由于念儿心切,要三哥带他二老去宁夏看我大哥和弟弟,回来时在我这儿呆了一天,第二天吃罢早饭,非要回家不可,说是西安空气不好,太吵杂了。没办法,妹妹只好开车送二老回家。
走出门外的一霎那,我看到了父亲那布满皱纹的面庞,蹒跚的步履,弯曲的背影,我心酸了,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傻傻的站在门口,看着父亲一步一步的艰难的步履,不再挺拔的背影,内心的痛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那是一位为了子女的成长而惨遭岁月磨砺的父亲的背影。
那是一位为了祖国的富强而默默无闻的耗尽了毕生精力的父亲的背影。
那是一位在人生长廊上经风雨,见彩虹,饱经风霜,历经磨难的苦苦拼搏了整整八十八个春秋的父亲的背影。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老是身穿一套半新的灰制服,头戴一顶灰色帽,脚穿灰布鞋。他伟岸的身形,明朗的额头,温和的目光,热情的声音时时出现在食堂的炉火旁,村外的小溪边,碧绿的皂角树底下。
父亲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我们是熟悉的,理解的。此刻我的心里像海上波涛般起伏汹涌,眼睛热切的投向父亲身边,父亲在车前站定,目光平视着我,眼睛里露出一种亲切的,淡定的微笑。
我迎上前去,父亲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拍拍我的肩膀言道:“回去吧,别送了。”父亲的脸色是严肃的,从容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关切和鼓舞之情,然后转身向小车径直走去。
我呆呆地站着,眼睛跟随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在行人中移动,望着父亲一步一步走近汽车,我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的望着父亲的一举手,一投足,弯曲的背影,直到父亲转身站在汽车旁,取下头上的帽子注视着我,像似安慰,像似鼓励。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拼命地挥手,父亲也举起拿帽子的手,但是举得很慢很慢,像似在举一件十分沉重的东西,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举起来,举起来,一动不动的。父亲的这个动作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像似表达了一种思维的过程,做出了断然的决定。
汽车缓缓的前行,我依旧傻傻的站着,呆呆的望着,好久,好久……
睡梦中,我梦见父亲那布满皱纹的面庞已变得容光焕发,蹒跚的步履也变得矫健挺拔,弯曲的背影依旧宽阔挺立,精神不减当年,神采熠熠的站在村口的大皂角树底下,看鸟语花香,听小溪潺潺,和农友谈笑风生。
2012年10月10日晚11点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