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里,一个人,静静地,十年。那里离多近,直线距离不超过500米。如果在天有灵,你会看见你住了18年的老屋。你走了10年,那么这座房子已经28岁了。28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沃野,种着一望无际的藏红花。以你的身份,你获准了在这块地里盖上三间红砖青瓦的大房子的权利。
如果在天有灵,你会看见你亲手种的杏树和李子树,每到春天,它们还会开出烂漫的花朵,但是种树的人却长眠在不远的地方。但是那棵最高的杏树,却在你走的那一年枯萎了,直到现在它没有再开出一朵花,没有再结出一枚果实,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真的不知道。
爸,我知道那里不是你想去的地方。你说过你要去那高高的山上,在白云深处,在寂静的山谷。你有放荡不羁的个性,今生来世都不会去过随遇而安的生活。你的特立独行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也是你一生悲剧的渊源所在。你不应该出仕,甚至不应该从教。你的骨子里流淌着浪漫主义的气息,你甚至不应该有家庭。你应该做隐士,乐山吟水,把酒诵诗,仗剑游历。现实伤害了你,你却无力改变。
现在的我和你的性格何其相似:多愁善感,愤世嫉俗,悲天悯人,诚实木讷。我知道这是对你生命和精神的继承。现今社会,很多人视诚实为愚蠢,视善良为软弱。爸,可我不这么想,我诚实才活得坦荡,我善良才活得温情。我希望像你一样,纵然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只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任人评说。
昨天我们兄妹四个去给你扫墓。阳光灿烂,微风吹拂,田间的小草已返青,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气息。大姐添了一会儿土,把锹递到我手里说:“你多添点儿,爸活着时最喜欢你。”我添了几铲土,就累得气喘吁吁,哥哥赶紧接了过去。于是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就算多为你添几铲土都不能。
小时候我疾病缠身,你为我操碎了心,长大后的一段日子,我成了你针锋相对的敌人。我们时不时来一次激烈的舌战。你当年是叱咤风云的党委秘书,我平时不善言辞,但辩论起来不在你话下。为了维护你的尊严,你用武力征服过我。可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都喜欢这种这种沟通的方式,那一段时间,不和你打嘴仗不说话。
祭祀完毕,哥哥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知道他又要给你磕头了,每年都是这样。我们姐三个就慢慢往回走,我边走边偷偷地看哥哥。果然,我们刚走出不远,哥哥就直直地跪在你的墓前。他做长揖,磕长头,我知道他得在你的面前哭一会儿,年年如此。我们就不等他先回了,你那51岁的儿子就那样跪在你面前,过去了多少烟尘岁月,你的威严你的粗暴已在记忆中消失殆尽,想起你心中有别样的温暖别样的疼痛。
我们回来直接去了老房子(去年哥哥在前面盖了新房),老房子里一切如旧,你躺过的那个位置,你喝水的杯子,你留在墙上历年的照片,那是你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留下的纪念。爸,你的气息无所不在。你在精神的世界里遨游,让我用灵魂与你对视。我自信能读懂你的目光。你的感伤,无奈,落寞,你看似强大,实际脆弱至极。
今生我给你的实在太少了,你给了我百分之一千的爱,而我连百分之一的回报都不曾给你。你走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是你的离开使我长大。十年前的我只知道索取,不懂得付出。那些年你种的杏树总是果实累累。
有一次你坐一个小时的车给我送杏子,那些杏子又大又饱满,黄澄澄的,特别诱人。你来到我家门口,还没把杏子交到我手上,就看见武警中队的战士们正在修我家门前那条老大难的路,你一激动,就把那些杏子全给了在那里监工的中队长,看着战士们吃着你的杏,你笑了,中队长笑了,我也悄悄地笑了。
那时候我每次回家,你总是张罗着给我拿这拿那,只要是家里有的,一定要给我一份。每次你都会给我做很多很多荷包蛋,其实我在自己家根本不爱吃鸡蛋,可你做的荷包蛋是那么匀称可爱,我永远也做不出那么好看的荷包蛋。我吃你做的荷包蛋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是在自己家,不过是一碗荷包蛋而已。
十年来,我没再吃过荷包蛋,你做出来才是最好的,因为你用了爱这一份千金难买的调料。现在我才明白,一个年逾花甲的父亲,亲自下厨为自己的女儿做一碗荷包蛋,这不是每一个为人儿女的人都能享受得到的,就连我的哥哥姐姐也不曾。
现在我回家,没有了你,但我不觉得孤单,因为你我遥遥相望,在眼里,也在心上,在今生,也在来世。我是一个内向的人,心里总有一扇门未曾开启,但是爸,你永远是离我最近的那个人。除了想念,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但是我明白,做父母的,除了索取一份儿女对他们的牵念,不希求别的。
爸,你在那里,十年,一个人,静静地。那里离家好近,不超过500米。如果在天有灵,你每天都会看到你的房子,你的树,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生命是一场旅行,你不过是先走了一步,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在你孤单的日子里,好好地安睡吧。
你虽然只活了64岁,可你经历了很多,活得好累,爸,卸下你的忧虑,你的暴躁,世界会一如既往,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愤怒和激昂改变什么。来生我等你,还做你的老姑娘。
(原创作者:后院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