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的母亲出生大户人家,从小娇生惯养,上过一年私塾,学过缝纫和刺绣。在父亲的相册里,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面容娇好,眉目含情,长辫过肩,刘海整齐,嘴角一抿,绽出两个小酒窝,似笑非笑。
父亲说当年娶母亲的原因有三点,一是貌美动人,二是小鸟依人,三是心地善良。正是出于这三点原因,父亲一辈子对母亲又宠又惯,包容忍让,做到了极致。他宁可自己吃苦受累,奋力拼搏,艰难地支撑一个家,也不让母亲出去工作。
把母亲留在家里缝缝补补,操持家务。母亲喜欢唠叨,父亲从不计较。有时我跟母亲顶嘴,父亲就教训我:你妈生你,养你,容易吗?怎么还忍心伤她的心!然后,转身安慰母亲:别跟孩子计较,等她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在我印象里,母亲柔弱胆小,缺少主见,对父亲说一不二,绝对服从。只要是父亲高兴事,她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做好;只要是父亲不高兴的事,她会不顾一切地制止。在条件艰苦的年代,父亲喜欢抽烟、喝酒,每个月工资发下来,母亲第一时间把烟和酒买好,再盘算一家人的日常开销,自己节衣缩食,从不乱花一分钱。开饭时,父亲不动筷子,母亲绝对不允许我和妹妹夹菜,这个习惯一直沿袭到现在都没改变。
母亲从不读书看报,看电视也只选择综艺节目,我以为她识字不多,品味不高,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有一次放学回家,我利用桌上的茶壶练习静物素描。母亲偏着头看我画,然后直摇头,说:不像,不像。我生气地说,你懂什么?这是美术。
母亲笑了笑,没说话,拿起桌上的碳素铅笔,刷刷刷地勾勒起来,不一会儿,一只茶壶的样子就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我大惊:我妈原来会画画!晚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不以为然地说:谁说你妈没文化?
她不仅会画画,还能写字,硬笔、软笔书法都行。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父亲就说,你妈读私塾时跟先生学的,她悟性高,很聪明,一学就会。后来,我让母亲写字给我看,果然不同凡响,笔头功夫非常好,只是写的都是繁体字,有的字我不认识。母亲一辈子养在家里,足不出户,真是屈才了。
父亲年老时喜欢跟我聊天,说母亲身上确实有些地方让人费解。他俩谈恋爱时在广州珠江边散步,父亲突然感觉全身乏力,走路不稳。到医院一检查,诊断是急性黄胆肝炎发作。父亲住院后,母亲日夜照顾父亲。
医生叮嘱母亲:这种病传染很厉害,最好隔离治疗。你接触了病人,要注意消毒。母亲哪里听得进去?不仅照顾父亲早晚洗漱,连父亲吃剩的饭菜都没扔掉,自己偷偷吃得干干净净。
无独有偶。多年过去了,妹妹读小学时也患了同样的病,夜里发高烧,畏寒发抖。母亲把妹妹搂在怀里睡觉。医生又告诉她,肝炎病是通过汗液、血液和接触性传染病毒,你这样做也会传染上的。母亲却非常固执,说,我护自己的孩子,怕什么?这两次经历,母亲都安然无恙。父亲说,一定是母亲身上的抗体很强。
母亲到中年的时候患有类风湿病,手脚关节很疼,骨骼变型,打针吃药效果都不好。她跟我说,我早就知道这种病是不死的癌症,没什么好治的了。尽管如此,我和妹妹还是千方百计给她寻医找药,希望能缓解她病情和痛苦。
谁知,父亲不久中风偏瘫了,母亲一心一意照顾父亲,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疼。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再听她提过类风湿病和疼痛了,关节骨变型后也没有继续恶化。前不久,我让母亲做一次检查,结果让我又惊又喜:各项指标都正常!母亲类风湿病什么时候好的?怎么好的?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不知道!
那天,我看见母亲搀扶着父亲起床坐轮椅。父亲两脚发软,靠在母亲身上,不敢迈步。母亲轻声说:别怕,靠紧我,我撑着你,摔不倒的。父亲摇摇晃晃,艰难地移开脚步。我的心头一热,从前那个柔弱胆小的身影不见了,母亲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与此同时,我的视线也模糊了,父亲和母亲,谁是大树?谁是小鸟?再也分不明了。
我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娶母亲了,原来母亲就像一本书,值得父亲一辈子用心解读,用爱品味。
如今,我也在读父母的婚姻,读他们的爱情,读他们的浪漫,读他们的善良,读他们的夕阳之美,读一千遍也不厌倦……
(原创作者:夜泊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