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妈走后,陈雾又回了家,刚一进家门母亲就一脸兴奋地招她近旁。一脸贪婪地伸出一只手牚说。拿来,你小姨肯定给了你不少好东西,都上交,快点。
陈雾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慢慢地从身上掏出钱来说。妈,姨妈给的钱我全给你,都在这,可这只手镯能留给我做个纪念吗?
母亲两眼放光地从她手里夺过钱数了一下。一千二。她念着连眉毛都开出花来,再扫了一眼她手腕上的玉手镯说。这东西对我们庄稼人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拿钱来实惠,就你这大傻会当个宝,算了,你要就自个留着吧,反正我戴了还嫌碍手呢。母亲说完就自顾自乐颤颤地钻到里屋去,嘴里大喊着。喂!她爹!娃她爹!
时间在陈雾的书页中一页页地翻过,转眼就到了隔年的秋天,在X城读书的她突然接到姥爷去世的消息,忙告了假急急地要赶回来,反倒被母亲骂回了学校。母亲认为她正在读高三,学习紧张,会影响到学习,更何况才这一来一回的就得花上大半天时间,同时也花掉她不少的车钱。她的心里虽特别地堵,但也不敢反驳,只能漠然地继续她的学业,但从大姐那里知道,小姨妈她没回来给姥爷送终,只是寄了二万块钱给母亲,由她安排姥爷的葬礼。
一想起小姨妈,那扎眼的烟疤总是优先越过小姨妈的脸在陈雾的心里如针刺般难受。她时常站在电话亭旁,好奇,担忧同害怕左右着她,她学会了躲避一切让她感到揪心的人与物,包括那台令她感到无比矛盾的电话亭。
陈雾喜欢呆在学校里,万不得已回家,刚一踏进家门,母亲就大声地呼喝开。讨账鬼回来啦!陈雾低卑地从母亲手里接过钱来,望着渐暗下去的天空,迫望太阳早些升起,好搭了车回学校去。
姥姥去世时陈雾已步入社会工作当文员三年有余,当初她离大考第一批差了五分,母亲与父亲商议后坚决地宣布——家里没钱。父亲说。一个女娃,读再多的书迟早也是要嫁人的,还不如趁着年轻漂亮早些出来物色个好人家嫁了实在。陈雾从不与人吵嘴,这次在家以绝食的方式提出抗议,最终父母只能默许她搬去与在县城工作的同学那里合租住一套公寓并在那里找了份工作,一时断了要她出阁的念头。
如若不是大姐打来电话说姥姥去世,或许她是不想再回到那座毫无温暖可言的老式四合院。
陈雾请假赶回来拜奠姥姥时已是姥姥去世的第四天。她哽咽着持着三柱香在灵像前哭着喊了声姥姥后沉沉地跪下去,呜呜地哭了一会方才起身把三柱香插进香炉里。
大傻。
陈雾惊颤了一下在屋里环视了一周,看到泪眼汪汪的小姨妈已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发间夹了一个金色的小夹子,看样子比前几年更憔悴不堪。
小姨妈。陈雾快步地走近前去与小姨妈牵着手互望,一时反倒语塞。
你终于长大了!小姨妈啜着泪打破沉默。听你妈说你现在已经在工作了,做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我一向都很能适应环境的,你不用为我担心。她叹息了一下说。倒是你,过得可好?怎么看起来那么憔悴?
真的长大了,懂得关心别人了,可你妈还一直骂你……话说到一半,小姨妈刹时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住了嘴。
没事,她是那样的,刀子嘴豆腐心,我早习惯了。陈雾的嘴向上抽了一下。问。对了,姨丈呢?应该也有来吧?
他!他忙,来不了。小姨妈眼神闪躲地说。我这也是过来送一送你姥姥,上回你姥爷去世我来不了,这次我是偷偷地回来,过完头七就回去了。
偷偷?回娘家还用偷的?陈雾好奇地问。
不说这些了,对了,你现在还常去褔庵堂吗?小姨妈闪烁其词地问。
现在我很少回家,但只要有回来我就一定会过去拜一下的。陈雾边说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小姨妈的脸。
那等有空带我过去一趟。
我只请了一天的假,公司里很忙没法请太多天的,要不一会我就带你过去?
一会?小姨妈环顾四周一下点点头说。那等一会人走得差不多了咱就过去。小姨妈低下头不停地搅着手里的白色秀巾。
陈雾伸过手去紧紧握着小姨妈那双枯寒的手说。姨妈,姨丈总是那么忙吗?
小姨妈顿了一会说。男人嘛,赚钱难免的。
那你经常一个人不是很孤独吗?怎么不去姨丈那里帮忙?
他那里有人,用不着我,而且我也不识字。小姨妈一双冰凉的手在陈雾的手里微微地颤抖着。
那为什么不生个小孩?至少也热闹些?陈雾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
小姨妈脸色青白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她,眼神哀怨。她不忍心再问下去,牵着她的手安坐在灵堂旁边看着陆续前来奠拜的人,偶尔小姨妈认出某个熟人就端庄地起身前去打招呼寒喧几句,直到临近晚饭时间奠堂里才算稍为安静下来,小姨妈同母亲打过招呼便匆匆地拖了陈雾去了褔庵堂。
姨孙俩进了庵堂,照旧拜过各位菩萨后小姨妈便寻起了主持师父,庵里的一位尼姑告诉她主持此刻用完善正在顶楼做农活,向来这个时间是不许人打扰的,让下回再过来。
看得出小姨妈很失望,站在那里一时竟急了起来。陈雾不忍心看小姨妈难过,于是自告奋勇地说。主持师父很疼我的,要不你在这等会,我上去同她说说看能不能见见你。小姨妈用感激的目光送她上了楼,过了一会,陈雾在楼梯拐角处探出头来微笑着同她招手。小姨妈,快上来,师父让咱上去呢。
小姨妈喜出望外地两步并成一步,一口气登上顶楼,只见那主持师父模样依旧,岁月的利刃在她的脸上无处遁觅。小姨妈同主持师父见过佛礼后,和陈雾一起安静地帮主持师父把一大堆烂叶子,水果皮等有机垃圾集中倒在一只白色的大泡沫箱里搅拌。
小姨妈问。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看。主持师父指给她们看那一排排菜田说。平时把吃剩下的果皮,蔬菜,落叶等有机物集中起来发酵,就成了很好的天然肥料,既不浪费又无副作用,这样种出来的果蔬都很可口。
哦!小姨妈似有所领悟地帮主持师父搅拌着,再把原先已发酵好的肥料用一个大铁碗捞起来逐棵地淋过去,如同一位正照顾婴孩的母亲,脸上浮起一片少见的祥云。忙完这一切三人均已汗流夹背,洗过手,主持师父摘了四个杨桃和两个大芒果送给她们,小姨妈乐呵呵地扬起自己的上衣来盛放果蔬。这时肚子却极不合时宜地吹起了号角。主持师父心知肚明地安排庵里的一位小尼姑给她俩各煮了一碗斋面吃,吃过斋面,陈雾独自在斋馆里等待与主持师父谈话的小姨妈,心里突突地生出许多不安来。
小姨妈是红着眼与陈雾一起回到姥姥的奠堂前的,陈雾忧心忡忡地一直回头看看小姨妈。
你说,我留下来再也不走了怎么样?入夜,小姨妈突然说道。
陈雾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忙说。那姨丈怎么办?
小姨妈不说话,望向窗外,那眼光幽深而冰寒。男子如浊泥,沾着了泥就沾着了脏。
陈雾惴思了好一会说。其实拜佛在哪里都一样的,不一定非要在这里才拜得。
这我知道,香港那边也有佛堂的,只是,只是落叶终须归根。小姨妈说完后吸了一口气道。你还小不懂,睡吧,你明天不是一早还得赶车去上班吗?小姨妈说着躺下去背对着她。快睡吧。
陈雾想不到再一次见到小姨妈竟如此地尴尬。
一天,正在办公桌上开单据的陈雾突接到大姐的电话。一整天脑子里都嗡嗡地作响,空白如墙,思索了一天咬咬牙迟了职打包回家。一路上她一直在想着大姐的话。小姨妈与香港那边撤底地离了,现在搬到咱家来住。“家”,陈雾一想到这个字眼心里便凉了一节。她提着行李匆匆地跨进家门,刚好撞上一场“宣示会”。小姨妈刚回来几天,前来探望的人陆继不绝,里一层外一层地围了一屋。她站在那里恍惚间看到多年前的热闹场景,可而今的小姨妈。她怔了怔回过神来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远远地望着坐在人群中激亢落泪的小姨妈。
以前我父母在世时我就同他们提过要离婚的事,但他们强烈反对,特别是我爸,他认为我既然不能生,那阿旺娶个小老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怨就怨自己不能生,“石头命”,可我又是怎么不能生了?当初我二十一岁就跟着他去了香港,在那里人生地不熟地,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又整天往外跑,男人为了生活这我也不该有什么怨言,可是不出一年我就发觉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我气愤地想跟他离婚,结果他跪在地上一直求我说以后不再跟那女人来往,往后绝对一心一意地对我好,那时我刚好发现自已怀孕不久,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就忍了下来。
小姨妈用手帕捂着眼呜呜地泣不成声。哪知道。小姨妈吸溜着鼻涕继续说。哪知道他跟那女人早已有了一个男娃,哪里断得了?等到我发现时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连家也不回了,直接搬去跟那女人同居,我的娃。小姨妈哽咽着咬着下唇狠狠地说。我的娃那时已三岁了,就是因为不小心吃错了放在桌子上的保心安油死了的。小姨妈的眼睛里冒出两团火苗,咬牙切齿地说。他那个没良心的,我发现孩子吃错了东西赶紧打电话给他,他一直不听我的电话,我抱着孩子到处拦车又拦不到,等赶到医院时孩子已经因为药物扩散,在医院里洗胃折腾了一整天最终还是走了,孩子就这样在我怀里一点点冰冷,苍白,坚硬。
小姨妈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地号淘大哭起来。在座无一人开口,男人们猛抽烟,女的跟着悄悄地抺泪,娃们早已跑出去玩儿,老屋那橘黄色的灯光支离破碎地划在各人的脸上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哭声显得诡异莫测。末了,小姨妈照旧掏出一叠利是封,一边抹泪一边一个个地分发下去,再各自道过晚安方散了席。陈雾手里的提包“砰”地一声掉地上,已是梦醒了一半。
千金总有散尽时。再隔了几日,小姨妈的腰包渐日见凹,已不能再一封封地派利是封了,那旧暗的四合院慢慢地显出它的原态,除了母亲与父亲常惯的吵架摔碗声外,现又多出了母亲对小姨妈的唠叨抱怨声。已出阁的三位姐姐很少回娘家,而父母膝下唯一的儿子现在外读书,也是极少回家来的。陈雾早已习惯母亲的唠叨怨词,对其早已是习以为常,每日照旧陪着情绪低落的小姨妈往返于四合院与福庵堂。
我说你这娃,整天不工作也不肯去相亲,都这岁数了还以为自己小吗?我们也老了,可没法总是这样供你白吃白喝的。母亲站在厅门一手叉腰一手摇着纸扇,把从庵堂里回来的陈雾及小姨妈堵在厅门口挤眉怒眼地指责道。
大姐,这都怪我,雾这段时间也是因为陪我才耽误了工作。小姨妈面带怯色地说。
姨妈!陈雾拉了一下小姨妈的手走上前去,拦在小姨妈的前面正着脸色冲母亲说。我哪时白吃白喝你的了?我不是拿了一千块给你了吗?
一千块!母亲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都回来快一个月了,这吃喝用的什么不用钱?而且我养了你这么大,就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你看你现在,都快成不值钱的赔钱货了。母亲白了她一眼继续说。别以为长得好看些就怎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可养不起你。
陈雾气得连说出来的话都打起了哆嗦。我哪时就让你们白养了?你们还不就是看我不顺眼,不就是想急着把我嫁出去好赚上几个嫁妆钱吗?
哟哟哟,长大翅膀会飞啦,瞧你这说话的态度,像个跟母亲说话的娃吗?母亲也不甘示弱地尖叫了起来。
你……陈雾气得全身发抖,刚要顶回去却让小姨妈拦在了前头。
大姐,你别生气,明天我就让她出去重新找份工作。小姨妈讨好般地粲笑着道。
母亲侧身收了收潋气道。唉,也不是我这当妈的贪那几个嫁妆钱,而是如今这东西越来越贵,而我跟她爸如今也上了年纪,每月就靠那点田地吃饭,连自个都难养活,这不还好有你给的那一万块吗?这个月来串门的亲戚朋友又多,不知不觉也花得见了底,这女娃总这样呆下去也不是办法哪。母亲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个的种种难处。
是,是。小姨妈边听边应和着,神情暗淡地从里屋提来一只精美小巧的红色绸缎盒道。大姐,这是我的首饰盒,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把它拿去当了钱好贴补家用。小姨妈含着泪递过首饰盒,母亲蹙着眉嘴微微地往上翘,接过首饰盒。这,这怎么好?
陈雾一把抢过首饰盒跺着脚说。小姨妈,这可是你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陈雾。小姨妈赶紧从她手里夺回首饰盒正色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复又递给母亲。母亲赶紧接过首饰盒拍着大腿大呼道。对了,我都忘了做饭了,我做饭去,很快就可以吃了。母亲抱着首饰盒逃也似的消失在这间大厅里。
这饭我不吃了。陈雾赌气地甩身走了出去。若大的一座厅堂独留下小姨妈在那里品着这一屋的况味。
执拗的阳光咬紧牙关拼命地挤过一片片瓦棱砖将余热投射在一张旧时的梳妆台面上。小姨妈一只手拿着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戴着一架缀着黑色边框的老花镜偶尔用手抬了抬镜边正看得入神,连陈雾进来也不知道。
好一个孝顺女哪。小姨妈被突冒出来的话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到站在身边的陈雾。不知她母亲在生之前是否曾想过自己过世后会遁入饿鬼道?又是否曾想过自己其实生了一个好女儿?陈雾不无感叹地说。
小姨妈放下书摘下老花镜问。你站在这多久了?
陈雾也不回答,坐到床沿上自言自语。好一个罗刹女。
好几天不见你,你上哪去了?找到工作了?小姨妈询问道。
小姨妈。坐在床沿上的陈雾似回过神来神色认真地瞅着小姨妈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决定要嫁人了,唯有这办法才可以让我辙底地脱离这里。
小姨妈惊讶地问。怎么突然要嫁人了?你有合适的对象?终身大事你可不能胡来。
唉。陈雾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原来就有一个老同学在追我,是我一直拒绝他的,我打算明天就先搬过去他那里住,择日再行礼就行。
陈雾……
小姨妈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她的手势打住。既然已生为人,就把它走完整,倒是你,小姨妈……陈雾欲再往下说,可眼睛似一口水井,她完全失去对它的支配权,只得任由它无故地崩泄,随着心也跟着隐隐地绞痛起来。正在姨孙俩慌了神时,母亲凶巴巴地哭湿着脸冲进来冲着小姨妈开口就骂。你这扫把星,都是你,你害死自己的儿子不够,还来加害我的儿子,都是你,你赔我儿子来,你赔我,你赔我,呜呜呜……母亲冲过去揪住小姨妈的衣领大骂着。小姨妈完全愣在那里不知所以,反倒是陈雾冷静,用力地掰开母亲那紧攥衣领的手气愤地喊。你放手,放手,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放手先。母亲松开双手摊坐在地上捶胸顿足道。我的儿哪!我的儿哪!
到底出什么事了?陈雾捉住母亲的肩膀不奈烦地吼道。别再哭了,到底怎么了?
你弟弟,你弟弟。母亲哽咽着说。刚才老师打电话来,你弟弟死了。
什么?陈雾一时惊得反应不过来,弟弟好好地怎么就死了?你倒是说清楚呀?
母亲还是一味地哭泣,陈雾看是问不出话来就往屋外奔去,见父亲正坐在大厅里边哭边猛抽着大烟。
爸,弟弟到底出什么事了?陈雾心急如焚地叫。
刚才。父亲抺了一把鼻涕说。刚才老师打电话来说学校发生踩踏事件,你弟在事件中不幸被挤下楼当场死了。父亲说完吧嗒吧嗒地狂吸大烟,泪珠就顺着大烟筒游滑了一圈再叭地摔落泥地又迅速地消失不见。
陈雾如醍醐灌顶,双目炯炯有神,哈哈大笑道。每个人都在人生舞台上竭力地演绎自己,自得形满,须不知戏终人散,也只不过受制于周,当了一回小丑罢了……她边说边走了出去,摇摇晃晃地走至一处轻烟索绕的大殿台阶前,悠然一抬头——了尘堂。忽一惊猛醒过来,一位身着灰色长纱,头戴灰色纱帽,手持拂尘的女尼姑站在大殿前。她定睛一看眼前女子,似小姨妈又似主持师父。
悟尘,你看够人世炎凉了没?为师在此候你许久了。女尼挥一挥手上的拂尘微笑着向她招手。她逐上前跟在女尼身后一同消失在茫茫的烟雾中。
似僧有发,似俗脱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
炉里挣扎着升腾起最后一缕缈缈白烟,满屋子的檀香味一时令我如置仙境,对着这一炉残灰出了神。这个宁夏很快也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