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今年七十三岁,目前身体还算康健。我们经常受人夸赞:孝顺体贴,细致入微。可静心反思,哪里是我们在照顾她,分明是我们在享受母亲。
记事开始,就隐约知道父亲在外工作,很少亲近我们。忙碌左右,陪伴我们成长的是我们的母亲。孩提时代,农村的蚊帐是厚厚的棉纱布料,不够通气流。凉席下铺着稻草,久睡的地方,聚集的热会灼痛后背,所以夜半会经常醒来,胡乱翻滚。我们的翻滚会打扰到母亲,于是,母亲轻摇的蒲扇就送来习习凉风,我们又蜜甜地熟睡。
有一年,大雪天,母亲要去集市,步行去回要小半天。我和妹妹那时还小。家里的墙壁是土块堆砌的,有些斑驳的土痕,因为光线暗,我常常模糊地把它们当成恐怖的脸,因此不敢独处。妈妈临走时对我们说,姐姐今天不去上学,留在家照顾我们。我们点头,勉强答应。妈妈走后,姐姐很着急,怕再去会挨老师骂,所以对我俩说:“我要去上学了,你们在家烤火,哪儿也不许去。”我们巴巴地看着姐姐,知道不敢违抗她的命令,也相继点点头。外面的雪花飘零着,脚边的炉火虽然很旺,可温暖不了两颗小小的心。屋子里突然一下子静了,静得出奇。我抬头看墙壁,昏暗的屋子里,那想象的恐怖画面让我心惊。我不敢看,就低头看红红的炉火,不语。妹妹突然怯怯地说:“我……怕……”我的嗓子早已被提起的心堵住了,挤出几个字:“我也……怕……出去吧。”我们牵着手出了门,敞亮的屋外没有一个人影,雪花依然漫天飘飞。悠长的小路上一片空茫,看不见母亲归来的身影。我们不敢走远,就坐在门口搁置的两个大石头上,尽管石头有些高,我们没能真的坐上去,尽管石头上留着残雪,尽管廊檐有些窄,雪花会飘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依然靠在那里,不敢再进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身体慢慢变凉变冷,寒气包裹着我,我们就开始哭,也不记得是谁先开始的。我们仰望着天空,望着飞舞的雪花,泪眼模糊了。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是当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时,我们依然嗖着鼻涕。那天晚上,母亲破例为我们蒸了鸡蛋羹,那是记忆中最好吃的鸡蛋羹。香得我们盯着空空的锅,希望锅里能奇迹般地再冒出一堆来。无奈,只能贪婪地把碗边的残渣都舔干净,不舍地放下。
以为母亲是永不疲惫的蒲扇,是永不停歇的脚步。可是,母亲生病了。长大后问起才得知是肾病,腿肿,因为冬天穿过刺骨的冰河去晏河卖货。只记得当时,母亲不隔几天就会提回来几只苹果,把它上面挖出一个洞,将药灌进去,再把洞塞上,放在煤油炉里蒸。我们望着母亲做这一切时,不知道为什么会把痰咽下去,再咽下去……不知道原因是假的,是苹果那诱人的香味勾引着这些馋猫,又懂事地不去索要。母亲一定懂得那一个个巴望的眼神,总是微笑着取出一个来,削好皮,分给我们吃,我们便满足地玩去了。
后来,我们搬到了镇上,父亲的工作也调了回来,母亲不再那么操劳了,饭量也减少了。我们常笑母亲过去的海量,母亲说是现在日子好了,油盐大了,所以饭量减了。其实不仅仅是饮食,母亲的脾气也变了,不再易怒,我们也再没挨过打。不过,有一年,妹妹却因为我得了两巴掌。我上信师期间,经常生病,床头的药没断过。一年寒假,母亲买来人参给我滋补身体,放在火盆边炖着。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三个女孩,就我金贵?但又难却父母的心疼,说我在外吃的差些。妹妹在盆边跨来跨去地玩,妈妈警告她不要踢倒了熬参的瓷缸。谁知那么不巧,她真的踢到了,汤洒了,确实可惜。巴掌不偏不正地打到了她的头上,我赶紧劝开了。说实话,虽然我脾气烂些,父母却是最疼我的,但我也不能有恃无恐吧。
再后来,我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并不怎么如意,一天中午回家,发现抽屉里的一张女孩照片,后面写着:一位大姐姐,对我有点那个的。我从不认为“那个”一词会用到书面语言中,而且此词是那么耐人寻味。愈是品味,就愈是肯定了自己对眼前的他的判断——一位不折不扣的多情种。于是怒火中烧,质问他后甩门而去。去哪儿?将近中午,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妈去!我去了妈家,那时她家正是生意连连失利的时候。母亲正在添柴做饭,烟雾缭绕,看母亲强撑的开朗与坚强,我的这点芝麻豆大的事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吃了饭,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上班去了。
不久得了一女儿。婆婆不悦,找个理由与我吵了一架后回了老家,照顾我的担子就落到了妈头上。妈那时真的辛苦,既要忙于生计,又要奔走于两个家庭之间。每天来伺候我,都会包我最爱吃的素馅饺子。她很善于统筹安排,先烫菠菜,拌陷,然后和面,开包,下到锅里就招呼我起床,端上桌后,立马开拔,从未坐下来尝一口她亲手制作的饺子。冬天的早晨,她会做好饭菜送过来,因为怕凉了,就连同锅一起,等我吃完后,将锅提回家刷洗。
母亲是一条永远流淌的不息的河流,母亲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当我的婚姻第一次出现裂痕时,我隐瞒了母亲,自私的他故意寻来母亲大人,美其名曰“开导”,实则为“压制”。母亲拄着拐杖来询问我情况,我明白是恶人先告了状。看着痛心疾首的我,母亲哭了,那是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母亲雪上添加的白霜。为此,我憎恨他的歹毒。
我几乎丧失了活着的勇气,看着愣愣不知所措的孩子,我怎么能够舍得下?母亲看着痛不欲生的我,只管大诉自己当年的苦,直说到我静静地听着,平静了为止。我知道我的粗俗的母亲不会讲书本中的道理,她用她的苦痛经历教我学会坚强。
父亲去世后,我很担心我的母亲,害怕她忧郁于心,每天都去看望她。谁知,那年的冬天,她让我很放心。每天生盆火,惹来老太太围着她取暖聊天,还在周末剁好饺馅,来我家包饺子。母亲比我想象的坚强,或许她是想让她的孩子放心她吧。
当然,母亲也有让我们难堪的时候,比如衣服胡乱搭配,把上好的秋装套在棉袄上;床头胡乱放些杂物;捡些破烂堆在家里,无处下脚。总之,做女儿的有些嫌她的邋遢,嫌她损了自己的颜面。可我们的母亲从未嫌我们过。有一年,我的抑郁诱发了颈椎增生的毛病,后脑麻木疼痛,想呕吐,脚底发软。母亲听得用醋泡可以制骨质增生,可脖子怎么泡呢?她就采用蒸敷的办法,将烧开的醋倒在毛巾上,为我熏蒸热敷,每天二十分钟。她陪我坚持了六十天,另外配合药膳,我赶走了抑郁,她露出了笑容。
母亲也经历过了人生中痛苦的几个时段,可她痛苦的时段亦是我痛苦的时段,所以,她把痛苦隐藏着,实在受不了才对我说,是几次要命的腰疼。一次是摔倒了,腰部骨折,另一次是提水壶扭了腰,步履突然蹒跚了,还有一次是旧伤复发。她知道她的二女儿还算有些能耐,可就是忍着拖延着隐瞒着,不愿给我添麻烦。她把临终的事托付于我,我虽然隐忍着泪水点头,可一样也没记住,因为脑袋里的声音是:她不会离开我们,那样的时刻不会来到。可是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临,不知我会不会能够想起她曾交代过的,却被我的大脑屏蔽掉的信息,如果不能,我想我们应该也能做得好,比她交代的还要好吧。
母亲每天夸赞着她孝顺的女儿,可女儿从未因替她做过什么而骄傲,恰恰相反,女儿时时骄傲着自己有一个体贴又慈爱的母亲。母亲!不管女儿走多远,都不能够舍下您!因为女儿曾经享受过而且正在享受着您的键康您的豁达您的忍耐带给她的幸福。
(河南光山泼河一中李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