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的向往就是种子的芽胚。
用父亲的话说,自己累点没关系,园子里种上菜,街少去,也就少花钱。近90岁的人了,父亲就这么节俭着过了一生。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没有一年不种菜的,他种的菜多是一些土里土气的菜。南瓜、丝瓜、苋菜、萝卜、白菜、辣椒、葱和蒜,花样不多,但数量不少。生活落叶一样稠,有了这些菜,生活中还是多出了滋味,这些儿女们都清楚。
父亲从不忘在菜地的一隅种上两畦韭菜。韭菜的数量一定是不多的。在父亲看来韭菜是细菜,不当饭,是用来调剂生活的。
萝卜白菜、南瓜丝瓜吃多了就不想吃,就生厌,就闹情绪。父母是能看穿的。韭菜分茬,一茬半月以上。够茬的韭菜被偎根割起,露出滴滴绿汁。割回来后,母亲总是一根根地择起来,去了杂草,去了黄叶,去了老泥。然后再一遍遍地洗,晾干,切碎,拌上鸡蛋,包成饺子,味道鲜美,我们吃之不厌。韭菜拌上粉条做馅可以包成菜包,加上一碗稀饭就成就了一顿美味。做成韭菜馅的马鳖馍最筋道,很耐嚼。在那些日子并不富裕的年代,韭菜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生活中有能够满足的渴望和等待。韭菜营养丰富,但不是多多益善。《本草纲目》就曾记载:"韭菜春食则香,夏食则臭,多食则神昏目暗,酒后尤忌".韭菜的粗纤维较多,不易消化吸收,吃多了就会生出病来。父亲没读过《本草纲目》,但他是懂得这些道理的,大约也就成了他不多种韭菜的又一理由。
韭菜是菜。一道平常的菜,一道被赋予涵义的菜。青青的韭菜,也有自己的故事。如同一个普通的擦鞋女,一个普通的修鞋匠。小时候,乡野的那些普通的韭菜。清苦,坚韧。这是那一个时代的特征。
"春初早韭"与"秋末晚菘"自古以来被人们并称为两大佳蔬,这"菘"指的是大白菜,"韭"自然就是韭菜了。韭菜又叫起阳草,味道非常鲜美,还有其独特的香味。诗人杜甫曾经写下"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佳句。
春天里,父亲教我劳动,也是从给韭菜浇水开始的。我爱吃饺子,肉馅的饺子更好吃但不到过节,是吃不到的。所以我就惦记着韭菜呀,快快长高,长大。父亲就不失时机地对我说,韭菜渴了,你去浇浇吧。我从不推辞,提了水罐子屁颠屁颠地往菜地去。菜地就在水沟边,我到水沟边,先用手淘出个泥凼,水便快速地往泥凼里进,我一罐一罐地浇着,直到一棵棵新芽闪着亮光,带着笑。我感到它们是真的喝饱了,并且会伸直腰杆儿。
父亲一日日地劳作,自由清静,每每靠近土地,显露本真的光辉。与泥土亲昵,该是多么奢侈的人生!父亲是大智者,与菜相伴,在大自然中行走。
近几年,父母都老了,五个子女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迎娶出嫁,生子育女,各成一家。父母谁也没有跟。他们俩人住在一个两间小瓦房的院落里,把菜园从地里也搬到院子里的空地上,菜的品种一减再减,但似乎是韭菜年年没有少的,韭菜是多年生的蔬菜,根如草,生命力极强。韭菜也是用来改善生活的,这些父亲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忘记。菜依然青青。这里面,父亲明显地已竭尽全力。父亲把心情依然寄于院中有一片菜地,是为了缓解五个子女的生活压力,也是为了一颗永不倦怠的自食其力的梦。我每每从城里带点菜回家,他总是说,花这些钱干吗,园子里有吃的就行了。
现在的父亲只有能坐在院子的菜畦边观望的份了,母亲却连屋子外也早就走不到了。父亲实在拿不动锄头了,母亲也不会亲自择菜做饭了。但父亲总叮嘱住在他身边近的儿女们替他来种。一次回家,父亲连说回来得好,是时候。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父亲说,韭菜够茬了,你割了拿回去,荣花(我爱人)恁俩包饺子吧。你姐替我种的呀,没打药的吃了好。父亲说着话,衰弱的身体一直在晃动,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幸福。
在我的眼前,两小畦韭菜正朝我点头。有粪水味道的碧绿的韭菜中,我似乎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了。我们对蔬菜知道多少呢?一次次被割,它痛嘛?一棵植物每秒会有上万次的往复振荡的呐喊,我们的耳朵能听得见吗?父母亲在乡下苦苦挣扎,勉强度日,儿女们掠走了他们的青春,掠走了他们的幸福。他们多像这两小畦韭菜呀,今天又要被我掠夺吗?
两小畦韭菜割不了一斤,但父亲却对它凝聚了百斤的希望。
父亲看我发楞,催我去割。我连声说,好,好,我割。割完韭菜,我把父亲搀到屋里,给父母说,我又馋了,今天我来做韭菜馅饺子,咱们三个人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