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孤独的,父亲的童年是苦涩的。
对爷爷没留下任何的印象,因为在我出生前,爷爷就已不在人世了。倒是奶奶健在,一直活动八十四岁。爷奶育有三男两女。父亲身前有一个大姐和一个哥哥,父亲排名老三。
羊倌儿父亲
父亲1945年出生,那时,抗日战争刚好结束,内战重又开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父亲从六岁起,就在家“顶梁抗柱”了。每天的任务,就是赶上令人眼羡的群羊去放牧。父亲每天放牧的那群羊,成了家里改善生活的希望。同村的母亲回忆说,自己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总看到他赶着一群羊放牧。
在我七八岁时,父亲也给我买过一头小羊。那时牵着小羊放牧,很是悠闲。一边看着小羊吃草,一边欣赏眼前美景,无比惬意。眼前的如茵绿草上,挂满了珍珠样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耀下,她们练起了缩骨功,最后竟能消失得无影无踪。穿着被露水打湿的鞋子,走起路来像是溜冰。看着远方如水洗过的青山,在阳光下是那么的令人心旷神怡……我还经常想像着大山那边的神奇。
但却难以想像父亲放羊时的心情。因为父亲特别爱好学习,据说为了要上学,差点跟爷爷闹翻。父亲在放羊的时候,应该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吧。
有了父亲的辛苦,这群羊长得人见人夸。在那个物资奇缺的年代里,这群羊可以卖上个好价钱。当这群羊长到膘肥体壮的时候,爷爷没舍得卖。后来养羊的人多了起来,羊的价格开始下跌,爷爷更不舍得卖。再后来羊的价格跌起来没完没了,爷爷才忍痛割爱,把羊都卖了。前后折了不少钱。
抠门的爷爷
听说,爷爷是个很过日子的人,别人给了绰号,叫“王弱儿”。这个词在当地可是个贬义词,意思是说人的日子过得有点太抠门。
据说,从老爷爷辈上传下来些家产。到爷爷这辈时,家底还算殷实。但爷爷日子过得特抠门。一年到头,一家人从来不能改善生活。如果要吃顿饺子,总要瞒着爷爷。家人会故意在一个角落撒下一些豆子,再设法让爷爷发现。爷爷会一边嘴里埋怨着,一边不停地捡豆子。等他捡完了,家人再把留好的饺子端给爷爷,还不敢说是自己家包的。这样爷爷才不会生气。但有时也会被爷爷看出些破绽。怎么自己一个人吃的饺子,全家人却都在打着透着饺子味儿的饱嗝?
那时候,爷爷积攒下的两钱,都买了土地。他认为,地才是农民的命根子。以致于解放后,打土壕分田地时,所有的地不仅都被分掉了,而且差点被打成了富农。
搂草的艰辛
从八岁开始,父亲就开始要早起搂草了。这是为了给那些牛羊准备过冬的饲料。
那时候,离村近一点的草早被人搂光了。原来有草的地面,如同被人剃光了头发的的脑袋瓜子。大风一吹,尘土飞扬。父亲搂草,要跑到几十里外的荒岭上才行。有的时候,父亲要背着大篮子,拿着搂草耙子,天不亮就出发,一直要搂到天黑透才能到家。
父亲当时带着几个红面饼子,一壶水。连双像样的鞋子也没有。据说穿在脚上的鞋子早已是镂空的了。深秋的天气,早晚已经很冷了,可父亲还是穿着他那件破烂不堪的单衣。翻沟越岭地去了,再翻沟越岭地回来。两头不见日头。父亲吃得红面饼子,是我童年时最难以下咽的粮食了。可据父亲说,那可是当时最好的饭食了。中午饿的时候,吃得是又香又甜。
走进学堂
父亲是八岁才走进学堂的。爷爷不愿意,可拗不过父亲的坚持,父亲最终还是进了学堂。爷爷是个极封建的人,觉得上学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在家种地,有口饭吃来得实在。再说,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呢。父亲可家里的“顶梁柱”了。父亲自知上学机会来的不易,学习甚是刻苦,成绩很好,一直在班级领先。五年之后,父亲顺利考进了初中。
当时的初中,在当地可算是最大的学堂了。因为要到一个离家十里路的大镇上学。父亲便没了时间回家干活。但父亲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读书,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当时能读初中的人,国家就已经有了补助。每天的午餐,都能享用到一个馒头。每次父亲都是把一半馒头省下来,利用周末回家时间带回去,让家里兄弟姐妹也能尝上一口。老师看父亲这么懂事,还经常接济父亲一些白馒的饭票。父亲当然甚是感激。至今,父亲难忘他的启蒙恩师,只是后来找了好多年,也没音讯。
令人可惜的是,三年自然灾害到来了。家里的人实在揭不锅了,更无力供给父亲的学业。父亲含泪辍学。老师为丢失这样一个优秀的学生而感到惋惜,曾多次上门替父亲求情。但每次看到父亲的家境,总是含泪离去。从此,父亲便又开始了他劳作生涯。
饥饿中的童年
饿呀!那时,除了饥饿,还是饥饿。正如当了本村支书的大爷,在一次村民大会上发火时说的那样:“你们不要跑了,到时候饿得你们三根筋挑着个瘦头,看你们还能不能跑。”那是是因为开会时,小孩子不太懂规矩,到处乱跑,还打闹,大爷生气时,才说来这样的话。当时听了这句话,感觉非常好笑。因为我们没有体会过被饿得三根筋挑个瘦头时的滋味儿。
倒是听说大爷的二儿子,我的二哥,尝过这种滋味儿。
三年自然灾害时,几乎所有的人都饿得两眼放着绿光,见到什么都想肯上几口。所有的人都面黄饥瘦,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包括所有树的树皮。一开始,人们只吃榆钱,槐花。等这些“可口”的东西吃完了,人们都就饥不择食,向所有的树皮下嘴了。直到所有的树,被吃得只剩下森森白骨般的树干。最后,连同一些草根都成了人们的美食。
虽然家乡没有发生易子相食的惨剧,但却有过“父子争食”的事情。一位父亲带儿子在田中劳作,妻子给丈夫送饭,父子二人各一个很小的红面饼子。丈夫吃完后,儿子还在一边儿品尝着美味儿,一边儿在嘴里嘟囔:“有点咸!”这时被他父亲一把抢过来,说了一句,“咸就给我吃吧!”几口就给吞掉了。
父亲的哥哥,我的大爷,十一岁结婚,十三岁上有了第一个儿子。等大爷家的二哥也满五岁时,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家里没东西吃,二哥只能喝“稀粥”。粥是由树叶羼了很少一点高梁面熬成的。喝得再多也不能充饥。直喝得二哥小肚圆滚滚的,里面的绿色树叶历历可数,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肚皮,好像用手指一戳就能破了的肚皮。二哥靠在一棵被啃光了皮的树旁,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好在二哥命大,后来竟奇迹般活下来,但身体一直较弱。
那时的父亲,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饥肠辘辘,饿得面黄肌瘦,只剩个骨架而已。
那时,每天晚上都会有人家哭。哭声一起,就知道谁家有人饿死了。每当听到哭声,奶奶就起床,逐个摸一下孩子的鼻息。都有正常气息,奶奶才会再安心躺下。
在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里,父亲一家人相濡以沫,共同渡过了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