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此文祭奠我突然辞世的母亲,愿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第一日,月将沉】
一切都愰若梦境。
嫂子说:别哭了,夜里静,哭声老远都能听得到。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得听劝。止住了哭声,却止不住抽噎。
跟在车后,老想伸手去扶母亲的灵柩,却够不着。似乎是小妹在扶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群人不出声地簇拥着灵车,似乎在赶赴某种约会,又似乎在完成某种使命,很平静,不悲伤。我有点奇怪这种氛围,抬起头,朦胧中只看到身旁人头上系的孝布,在深沉的夜色中发出眩目的光。马达的声音很响,不远处有犬吠声零零落落。我大约知道要去的地方,不太远,那是母亲永远的归宿。然而这种奇怪的氛围让我觉得母亲其实不过是去另一个家而已,那一刻,心里不再悲伤。
我去送别母亲,我不知道,黑夜的天空有没有星星。
从村北到村南的路不长,母亲与我的距离,却是越拉越远。我知道,从那一时刻起,我已然永远无法再见到母亲的容颜,无法再拉拉她的手,亲亲她的额。这么想的时候,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一切都愰然如梦。
母亲病得那么突然,病得那么让人猝不及防。从接到弟的电话起,我就如同梦游一般。梦游一般地收拾了行李,梦游一般地被车门撞伤了眼睛,梦一般的医院里我对着母亲大哭:妈,怎么越治越重了啊,咱回家,不治了……还有护士梦一般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快出去吧,别在这里哭了。还有,我们带母亲回家时那如梦一般的夕阳与夜色……
一切都愰然如梦。
我伏在母亲的身上,握着她的手。影影绰绰的人,出来进去的人,屋外传来低低的有些怪异的说话声。
抚摸着母亲渐渐变凉的脸颊,感觉像自己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时脸颊的那种凉,带着某种凛然和决绝的味道。母亲戴上了灰白的发套,看不到纱布,也看不到伤口,一如她生前的样子。母亲换上了洁白的衣服,安静地躺下了,不再痛苦地喘息。她老人家似乎累了,躺下歇息了,睡得很沉,很香。我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我说:妈,再不痛了,再不累了,再也不操心了,再也不生气了,妈您就放心地睡吧……
一切都愰然如梦。
我看到一个女孩儿哭泣着把母亲的衣物放进棺木,那柔柔软软的,是母亲的羽绒服,新买的黑底桃红小花的那件呢?她听到有人问:要不把这件也留下来你穿?又听到有老者的声音说:小辈儿兴(可以)穿呢。她没看到母亲的毛衣,那件大红色的毛衣呢。她哭着说,把妈的毛衣也放进去吧。她想说,把母亲四时的衣物都带上呵,可是她听不到她的声音。似乎没人理她。她看到有人递过母亲的眼镜,又有人从她手里接走了,母亲的圣经书呢。她看到那绣着紫葡萄与十字架的被子盖在母亲身上了,然后有人就把她拉开了,棺盖盖上了,她听到锤子敲击棺木的声音,她听到自己喊:轻一点啊。我听到女孩儿心碎的声音,听到女孩儿哭着说:妈以后就住这里了……我看着她,俨然是个找不着妈的小孩儿,一脸鼻涕一把泪抹得小脸儿脏兮兮的,那么让人怜悯。
马达声兀自响着,犬吠声有些懈怠了。忽悠忽悠的灯光照着前面的路,照着脚下的路。应该是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夜幕中影影绰绰的却是陌生的景物。
一条短短的路,承载着母亲一生的岁月。母亲,以这种方式和这个世间作最后的告别。恐惧如影随形,但黑夜给了我挣脱的希望,我对自己说:不怕,一切都是梦。
多么希望一切都是梦啊!一觉醒来,还是那么安详的老屋,还是那古老的洒落着阳光的碎裂的青砖地,还是那两个老头老太太,坐在午后的阳光里永远地伴着嘴却谁也离不开谁。
凹凸不平的土路开始多了些牵绊,是长得很高的杂草。两旁似乎是庄稼地,齐腰深的作物。灵车停了下来,前面的人打着灯去探路。车开始后退,我抬了抬头,看到一弯红红的月亮,静静地挂在西天。
灵车停了下来,许多熟悉的面孔,许多忙碌的身影。我蹲在新挖好的墓穴旁忍不住流泪。我说,母亲从此就住在这里了……是老公过来拉我,他说,人,最终都这样儿……
一生劳碌,换来的不过是一抔净土。
村中的老者过来说:入土为安,都回吧。
我望着深沉的夜空,那枚红红的弯月,未沉,将沉。
【第二日,槐花香】
次夜,兄妹们结伴前去为孤单的母亲作伴。
阴沉沉的夜。
依然是凹凸的土路。依然是悠忽的灯光,依然有二三声犬吠声。走到村南头,有哗哗的水声,嫂子说,前几天刚下过大雨。我知道,那是水流过漫水桥的声音。年年回乡,从来没跨过那条桥,因为那条河早不是我心中的样子,那水也不是记忆中清甜的溪水。再往前走有一条短短的小桥,那是童年充满了乐趣的堰潭。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弓着身为母亲洗头发,皂角皮洗的满头都是。过了堰潭,应该是个打麦场,那是童年常常做游戏的地方,有着许多蒙古包一样的麦秸垛和石碾,现在都盖成房子了。
忽然有浓郁的香味传来,抬头,隐约可见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像洁白的风铃在夜风中颤动。虽然下了半日的雨,花却并未凋零。
母亲也是喜欢吃槐花的呵。
曾经,母亲的手很巧,她会蒸好吃的锅贴馍,会烙好吃的葱油饼,会蒸槐花,会蒸榆钱,甚至,桐花也会被她变成好吃的菜肴。
在母亲离去之前的那个星期天,朋友说,槐花开了,去捋槐花吧。那一天,我们开着车,朋友带着她的母亲,一块去山坡上捋槐花。阿姨胖胖的身材跟母亲很相像,六十几岁的人,爬上爬下比年轻人还利落。她一边干活一边把我们指挥得团团转。那时的槐花大多还只是青涩的花苞,将开未开,没有一点香味。阿姨说,这样的花最好吃。看着她老人家,我是那么羡慕朋友,羡慕这种于我而言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伦之乐。也许受母亲影响,我还是更喜欢盛开的槐花,喜欢那花香,喜欢那筋道的口感。
可是,有二十几年没有和母亲同吃过槐花了。槐花开的日子里,我总是身在异乡,我不曾想过为她老人家蒸一锅槐花,她老人家呢,也许想蒸,可是谁来吃呢?早已忘记了母亲的干练,眼前晃动的,都是她拖着老态龙钟的身子,在老宅的屋里屋外挪动的样子,还有,她躺在病床上令人心碎的喘息。
母亲出生在暖春三月,那正是百花盛开的日子。她和舅舅从小失去了父母,跟着邻家亲人长大。而今,芳菲将尽的日子里,母亲蓦然离开。又想起她安祥的有些寒凉的面颊,带着某种凛然与决绝。
母亲,槐花开得正欢呢,像雪,像一串串的风铃。您看到了吗?
是夜,梦中。我生活的小城街道两旁,柳树堆雪,竟然是一串串盛放的槐花。
是谁的声音,那么惆怅,那么哀伤: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
槐花香,槐花香。
【第三日,明月夜】
第三日夜,兄弟姐妹们依然去为母亲作伴。听着嫂子们的祈祷,悲伤渐渐平息。
曾经写过一篇文字:《用微笑诠释生命》,在那篇文字中,我疑惑:逝者,真的愿意我们用哭泣为他们送行么?我说:生命诞生的时候,我们用微笑来迎接他的到来,那么,生命终结的时候,何不也用微笑来为之送行呢?曾经我以为,我可以直面亲人的离去,用微笑来为亲人送行。可是,当母亲猝然离开的时候,才发现,理智还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尚残的明月当空,在薄薄的云彩中穿行。我们围坐在母亲的坟前,或沉默,或喁喁低语。我抚摸着母亲坟头的新土,心里的感觉,是一家人团团而坐闲话家常。
母亲,儿女们都在家,这几日,你是幸福的么?
长我十几岁的二哥说:从今晚开始,妈不再害怕了。又说,妈其实不孤单,你看爷爷奶奶在,爹(父亲的弟弟)在,大哥在,大奇也在(大哥的儿子)。
二哥开始讲我们的祖先如何一根扁担挑了两个儿子从山西来到这里定居并繁衍生息,我才知道方圆十几里的王姓原来都是一家,才知道那个村庄的名字原来就是我们祖先的名字。才知道爷爷为何没和老爷在一块儿,而隔了几百米安息在这里。心里有一点点疑惑:因病而早逝在外地的爷爷不是更应该得到家长的庇护么?不过并不想问,只静静地听二哥讲。
大嫂没来。这是大嫂的伤心地,安葬着她另外两个至亲的人。我望着天上的明月,二哥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心中反反复复响着另一个声音: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大嫂的不能面对,是不是意味着亲人离去十年之后,她仍然无法面对离别之痛?
母亲,我是出嫁的闺女,终究要离开。我走之后,离你可不是千里之遥么?可是母亲,尽管如此,相信我依然能听到梦中你叫我乳名的声音,虽隔了这一层厚厚的黄土,我依然能看到你安祥的容颜。
我抚摸着母亲坟头的新土,如同抚摸着母亲灰白的头发。母亲,我不能陪你了,就让清风陪你解闷,让明月为你照亮。母亲,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心里会宽展展亮堂堂的啊!
“死可能是一道门,逝去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路上小心,总会再见的。”
母亲,让我再伴你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