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侍弄花草,老家庭院里近三分之二的地方就被他开辟为花圃。自然花圃中会种有各色蔬菜若干,梨树、杏树几棵。
老家庭院里一到四月便绿意盎然,等到梨花、杏花奏过序曲,各色花便粉墨登场,月季、喇叭花、高杆花、五点开……依次展开笑颜,葫芦花、茄子花等间或点缀其间。这一切的花,把庭院里捣腾得热闹非凡。其时,我总以“李老汉家花满园,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麻雀叽叽啼”相谑。这种景象直到最后一棵九月菊傲视风霜、坦然干枯为止。而今,寒冬的小院因高科技的加入已不再寂寞。父亲在花圃里泥一段墙,搭起塑料温棚。棚里除种些小白菜之类的蔬菜,其他地方便被那一盆盆花占着。一进小院,那棚里花草的气息、花叶的脉动,便直冲心扉。总感春天就驻留在这小院里,就掌控在父亲的双手之中。
父亲对花草的喜好几乎达到全身心投入的程度。自我记事起,父亲常从外面寻求一些自家没有的花,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花都栽种在他的花圃之中似的。在他四十来岁时,有次到几公里外的乡政府去办事。时值仲夏,正是八瓣梅初开季节。乡政府花圃里有种八瓣梅开得煞是好看,也恰是我家没有的一个品种。苦于花初开,籽未熟,父亲怏怏回家。回家后他念念不忘。等到仲秋籽成熟,在一个给劳苦百姓放假的阴雨天,父亲舍弃休息,冒着绵绵细雨到乡政府采来那种花的籽。他之兴奋,完全从他叙述菜籽过程的详细程度中反映出来。母亲说他是猴儿拾了个针!他自得地笑了。我们村紧邻一县级苗圃。这由国家经营且颇具规模的苗圃里平素除育树苗外自然要养些像模像样的花。比如牡丹之类能登大雅之堂的花。父亲简单的认为平素和苗圃里吃皇粮的职工认识便可讨要几株牡丹,于是兴冲冲前去。不想,这个在洛阳遍地都是的花竟在北地身价倍增。苗圃公家人要父亲给他们干半天活,才准许给一株。父亲答应了,一狠心干了一整天活,硬是用汗水换来三株牡丹。父亲说:苗圃的工人就是大方!本来是该给两株的,却多给了一株!父亲的坦然冲淡了我对这几株牡丹的鄙视,内心升起一股凄然的珍惜。
庭院里花草繁盛的日子,便是父亲精力充沛的日子。很多时候他舍弃宝贵的午休,戴个草帽穿行于这些花花草草之间,给它们除杂草、间间苗、施施肥、浇浇水。夏日中午阳光地炙烤总使这些花草变得无精打采,但父亲依然穿行在花草之中。我知道,父亲内心的花依然娇艳,因为时不时有《王哥放羊》、《割韭菜》这类的小曲从花和叶之间透出。至于早晚,正是花草抖擞精神、眨着眼睛、浓妆示人时。我猜想,父亲无论是正要上地劳作,还是荷锄而归,只要看一眼这样的花草,准会有一股力量随这些花草的茁壮、新艳、鲜活潜入他的身体。也许正是这股力量把他面对的农田劳作的辛苦、生活艰涩的影子进行彻底置换,使他在内心中徒增向往美好生活的信念。
父亲没有读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诗句,他侍弄花草也非如文人士子般用来陶冶性情。父亲的生活简单而艰辛。
父亲是一地地道道的农人。这个地道不仅是身份的地道,而且是经营生活的地道。父亲与普天下大多数农人无二,没有手艺,没有精明的头脑,遵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规律。但父亲知道,他的每个子女无论如何也得上学,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即便是仍然修理地球,没文化,就是再勤苦,将来的日子也过不到人前头。至于子女们将来能否有大的出息,那全靠每个子女自己了。父亲能做到的,只有种地,靠地里微薄的收入来供我们上学,来支付母亲间或到药铺里赊欠的药费,来维持一家人简单而廉价的吃穿用度。为了这些,他认真而仔细地过着,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那个年代,如此的生活境遇,谁人不感到筋疲力尽!父亲更不例外。而这满院的花草仿佛才懂得他内心的苦衷,也仿佛只有在给这些花花草草除杂草、施肥、浇水的时候,他才有了一个身心放松的机会,有了一个可以内心中默默倾诉、并暗暗给自己鼓劲的机会。这花草世界正是他生命中的另一个世界。这个花草世界,如同他每个子女的笑脸,如同他精心饲养的老黄牛生产的健壮小牛犊哞哞的叫声,如同麦场上那一大堆颗粒饱满紫嘟嘟的小麦的容颜。正是这个世界里父亲生活的信心和力量倍增,使他艰辛地努力地跋涉于块块农田之中。
而今,父亲老了,不再种地,但他侍弄花草的热情不减当年。去年父亲来城区大医院看病后到我住处,对我养的花大加赞赏。说我养的花精神,叶子上发光,旺得很!还问我用些啥肥料!我笑了:“您是怎么养花的,我便是怎么做的!花盆里用的肥料啊,还是您给我装的那些发好了的羊粪啊!”
确实,我的业余生活中侍弄花草占一席之地,但到目前为止似乎仍不折不扣地沿用父亲教给我的那些养花知识和经验,也正是这些知识和经验地浇灌才使得我养的花健壮、发旺。但我清楚,我的养花模式是准父亲版的。父亲喜欢娇艳且多姿多彩的花,也喜欢四季绿意萌动的叶;但我不是,我偏喜有阔且厚的叶的花,如君子兰、橡皮树之类的。父亲能够在边劳作间,边哼唱小曲;但我却是松土、浇水后,喜欢默默站立于花前。某一刻,我发现,父亲的天地之所以宽广,正是因为他花草的世界远大于我,不单纯是因为我的花圃仅是阳台一隅。尽管我的花圃仅是阳台一隅,尽管我习惯默默伫立于花草之前,但看着阳台上这些花草,我总能想起爱侍弄花草的父亲;也正是这些花草在温暖着我,让我在温暖的感恩中步步前行。
春节,我去看望父母亲。父亲和我说起了养花,还让我看了他的简易塑料棚里开着的花。父亲佝偻着腰在棚里给我指点着。看着这些繁盛溢光的花,父亲当年在花圃里给花草锄草、施肥的影子,还有他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影子,一股脑儿涌至我的眼前。父亲、花、叶,一世界、一菩提。其实,父亲就是那绽露着娇颜的花,就是那流光抛金的叶,就是我生命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