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驾鹤西去已5载有余,几年来,总想写点文章表达我深深的哀思,倾诉失去慈父的内心痛楚,追忆老人高尚的人格魅力。每每提笔,父亲的故事、教诲、举止挤满脑海,竟理不出头绪,不知如何下笔,只好作罢。
不知为什么?多年来,只要想到父亲,他肩扛背托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脑际。想了很长时间,好像略有所悟:父亲一生特别擅长用自己的双肩去承担一切,在贫困年代,他用肩把一家大小从饥寒交迫困苦中扛过来了,他也用肩支撑着他的人生信条。
父亲出生于1937年,新中国成立时刚满12岁,就在这一年,爷爷因为旧社会当过保长被送去劳动改造,一去杳无音讯。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便和奶奶共同承担起抚养叔叔、姑姑的重任。担水劈柴,耕田种地,无所不做。最苦的算凭一双脚、靠一副幼嫩肩膀下云阳,闯奉节,挑食盐贩卖,赚点微薄的差价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等把叔叔、姑姑抚养成人,父亲又成立了自己的家,一共生育了5个子女,在最需要劳力挣工分的时候,我母亲病倒在床,一躺就是好几年,七口人吃饭一个人干活的窘境不言而喻。父亲除了在生产队干活外,还要打夜工到四川去贩猪苗赚点钱开销,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经常受到生产队长的批评,甚至是批斗,在一次生产队群众大会上,我亲耳听到生产队长点名批评了父亲,父亲双手托着两腮低头无语,眼里闪着泪花。
记得一年春厦之交青黄不接,家里彻底断炊了,父亲背着背篓一大早就出门去找粮食,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家里,可背篓里没有一粒粮食,只有一袋藕粉,他用开水调成糊分给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只一会儿功夫就吃了个精光,可肚子还是没填饱,还吵着要吃饭,父亲自己空着肚子,不忍看到这种场面噙着泪水默默地走开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尽管生活非常艰苦,但父亲对奶奶的孝心从未打半点折扣,每次从生产队把粮食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口粮称出来敬献给奶奶,以免过一段时间吃完了影响奶奶的生活。杀猪后一半上缴国家,另一半的三分之一就孝敬奶奶。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从小父亲就向我们允诺:只要你们读得,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上学。话虽这么说,在贫穷的年代,谈何容易,衣服没的穿,煤油灯也经常断油,更何况几个小孩同时上学,钱从哪里来?许多家庭因为贫穷致使孩子失学,父亲信守了他的允诺,一直送我到高中毕业,只是我自己不争气没有考上大学,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送我们读书,因为在当时,上大学全凭推荐,我家的“成分不好”,属“地富反坏右”的“五类分子”,别说上大学,只要没人找麻烦就心满意足了,曾经有个“成分好”的人就跟我说,来娃儿:“你读那么多书没得用,因为你家成份不好,还不如早点儿回来帮你父母干点活。”看不到出头之日,我真的自悲过,但父亲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流露过,我相信他也肯定想过这些问题,只是他隐藏得很深,怕影响了我们的情绪和斗志。当我参军后考上军校的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的时候,他异常激动和兴奋,他的一片苦心和所有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随着子女的长大,男孩立业,女孩成家,家里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子女们完全有能力让父母颐养天年,父亲没有选择坐享其成,仍旧用他那铁硬的肩膀耕种6个人的田地,一年种的粮食够他和母亲吃好几年,家里一般都要存两年的粮食,然后把多余的买掉,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
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挑东西是2004年,我小妹生小孩,父亲从老家到千里之外的广东湛江,带了有近100斤腊肉等土特产,路途要转2次车,我到火车站去接他,看到他瘦弱的身材被沉重的担子压着蹒跚前行不免心酸,我说,这么远挑这么多东西过来得不偿失,他说,这是我们大人的心意,意义不同。
在父亲的心目中,只要铮铮铁骨,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包括病痛。由于生活的艰辛,父亲的身体一直瘦弱,而且衰老得很快,刚四十出头,牙齿脱落了一半,颧骨突出,两眼深陷,皱纹密布,看上去像60多岁的老头,他和妈走在一起,以至于使住队干部误认为是父女关系。
父亲身躯不强壮,也经常生病,但他从来没把病痛当回事,小病扛着,大病撑着,直到2005年底,已经病入膏肓的他,再也撑不住了,被送到县中医院就诊,我连襟打电话给我说,你父亲的病是肾衰竭,说这个病已经非常严重了,情况好,可以撑几个月,情况不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连夜赶回老家,看到老人躺在病床上异常平静,好象没有他们讲的那么严重。于是我就同父亲聊天,从过去谈到现在,从家庭谈到事业,我感到父亲特别健谈,完全看不出是有病之人,他还雄心勃勃,说出院后还要干许多事,可好景不长,三四天后,父亲陷入昏迷状态,我一直守候在老人身旁,他在弥留之际还在不断重复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事后我问此人何故,他说是因为合伙放养一头牛,是否可以说父亲在最后时刻还在想着“未尽事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