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明受了伤,沮丧之极的我发了疯地要去做近视眼手术。
阻拦未果的情况下,爸陪我去做的手术。那一年,他已六十岁。
我想都没想,在那张写着有千分之0.05的失明可能的手术合同书上签了字。近视眼手术只是在门诊进行,一个手术也就是十多分钟。手术结束后,我的眼睛上戴了眼罩,透明的,可以看见一切。从手术室出来,爸一把拉住我,急切的问:“怎么样?”我挎上了他的胳膊,笑着说:“眼花缭乱的感觉!”的确,由原来的近视到现在的正常视力,我突然看清了太多的东西,感觉刺目,那台阶、地面都反光,有晕倒的感觉。挎着爸的胳膊,我就可以眯着眼睛走路。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从小到大,我和爸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
爸是老师,教过物理、地理,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当了主任,我上初三的时候他当了校长。学习上,我一直很努力,我从不用他操心。生活中,我很少见到他笑,也从来感觉不到他对我的好。
爸骑自行车上班,我每天走着上学。有一次,起来得比较晚,走到学校会迟到,爸说:“带你去上学!”我默许,坐在自行车后面我的忐忑着,沉默着,浑身的不自在。颠簸的时候,我差点被甩下来,也不敢去抓一下爸的衣角,更别提去搂住他的腰,我和爸的距离很近,但心的距离却很远很远……我总觉得我无法靠近他,多少年后,我问自己,是因为爸态度的冷漠还是因为爸的威严?我真的不知道。
初中毕业后,在家等通知,后来,朝阳一师的通知书来了,凌源一中的通知书也来了,爸让我自己选,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朝阳一师。几天后,爸去县城开会,回来后,给我买了一条牛仔裤,那时,乡村的姑娘小伙子还没人穿。我穿上了那条城市里已经开始流行的发白的牛仔裤,村里的女孩子们都艳羡着,赞美着,我也美美的告诉大家,是爸买的,村里人说,你爸很会买东西嘛,你看这腰,你看这裤长,都那么合适。我才发现,我的腰围,我的腿长,都装在爸的心里。
师范毕业后,分在了爸所在的中学,他仍然是校长。刚毕业时,要讲公开课,全校老师都要去听的。爸拿着听课笔记也去听课。公开课结束后,我得到了同事们的表扬,可是内心世界里还是有一种渴望。回家后,爸说:“你的课讲得不错!”只这一句,我的心就一下子像花儿一样灿然的开放了。原来,内心里的那种渴望,是希望得到爸的认可和称赞。我不想给当校长的爸丢脸!
后来,我进城了,爸退休了,再后来,爸也进城了。不管怎么忙,我每周都要去看爸妈。有时是妈开门,有时是爸开门。如果是妈,她就会露出欢喜的神色,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一种欢喜。如果爸开门,爸会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迎接的话,开了门就往回走,好像我每天都回家好几次似的,或者,好像我从来就没嫁出去似的。我也早已习惯了爸的这种淡漠……
有一天,爸不在家,妈跟我说:“你爸去送王老师了……”王老师是爸的老同事,感情不错,好几年没见了,王老师来看爸,在家里呆了四个小时。妈说:“你看你爸,人家王老师来了,他尽和王老师说你了,说你事业做得好,说你这些年打拼得不容易,你可成了你爸向别人炫耀的资本了!”不由自主的,泪水在我的眼眶中打转儿,表面淡漠的爸,心里却装满了我……
某个晚上,妈的舞友来喊她去跳舞,妈对我说:“不去了,在家陪你唠嗑儿。”我说:“快去吧,每晚跳舞的习惯多好,别扫了舞友的兴!”妈听我的话,去跳舞。剩下爸和我。
我和爸都坐在沙发里,他坐在沙发的那边儿,我坐在沙发的这边儿,爸、我、电视成三角形的关系。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爸只看电视不说话,我也只看电视不说话。后来,爸听到了我时断时续的咳嗽声,他一如继往的严肃的表情,以责怪的语气说我太瘦。他说,太瘦了就会免疫力下降,很多病就会沾染。他说,你看电视演员为了某个角色可以胖,也可以瘦,努力就会做到。一定要增肥。他说,健康是1,金钱、地位、家庭……都是0,没有了1,0就没有任何意义……爸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已经快40岁了。但爸还是不厌其烦的说着,我知道他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他希望我能有一个好的身体,以享受我多年来努力创造的美好生活!索性蜷起腿,把自己稳稳的埋在沙发里,听爸说话。他以前总是不说,他不说的时候,我能感知他心。他现在说,甚至以激恼的语气说,他说的时候,我更能感知他心。
我和爸都坐在沙发里,他坐在沙发的那边儿,我坐在沙发的这边儿,坐得很远很远,但我感觉我的心和爸的心只有半米的距离……
半米的距离,我张开双臂,就能拥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