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公嚎啕大哭的报丧电话,我正在台湾出差。一时,竟是无语,脑中一片空白。之前虽是在心中无数次想着我们总归要面对这样一个结局,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我却是做不出任何的反应,甚至连他的摸样也是想不真切。
那边的电话已是挂断,我竟是浑身颤抖不已,回身找出最厚的羽绒服穿上,在酒店的恒温空调房里仍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四周瞧瞧,寂寥无声,空荡荡地无端害怕,无助极了。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尽快赶回家去!
急急地与旅行社、酒店协商,改签机票,寻找回家最快的途径,无奈夜已太深,一时无法做任何决定。在台湾朋友的帮助下,托了他朋友的朋友,在12点终于将明天的行程大致安排下来,有人负责将我一程一程地转机回家。心中存念对众多不知名的朋友的感恩,想起公公平时教诲,与人为善的道理,碾转反侧,索性拥被而坐,不敢想,不敢掉泪,生怕自己没有长途奔波的力气和意念,打开电视,麻木地坐到天亮。
幸运地补到飞台北的机票,在螺旋桨强劲的轰鸣声中,我想起了上次去看公公时,他默默地拉着我的手,晚期的他已是廋骨嶙峋,但他的手还是比我的宽大很多、温暖很多,整整十几分钟,我们对望,彼此无语。这是我走进这个家庭18年来唯一的一次。我心中明白,他是把他最心爱的儿子、孙子托付给我。做为媳妇,也许他的遗憾是我不似其他的儿媳妇能承欢膝下,做为家中的长女,从小就被训练得象男孩子一样坚强学会照顾弟弟,他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一整天,好似有一只温暖的手牵着我在不同的机场间穿梭不至于迷蹬。终于,在24小时后,我赶到到了老家,他已是笔挺地躺着,裹在一床被褥中,不见容颜。我跪了下来喊了声爸,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日后,儿子跟我探讨“生与死”的看法时说:爷爷就象是睡着了一样,不同的只是你喊他再也不会应你了。我的鼻子总是酸酸的。夜里2点,与老公给公公守夜,我们在低声讲述他时,只有他曾烧的猪肝汤的味道在我们心中漾荡,除此以外,他的容颜和声音却是模糊的,我使劲地想,也想不起来,亦想不起来我们曾为他做了些什么。但我相信他的灵魂亦未走远,我在笨拙地折着纸钱时,真切地听到他的嬉笑声:这个笨媳妇。公公是个宽容而情绪平稳的人,从没有高声呵斥,亦无朗声大笑,由于语言不通,习俗不同,他总是很宽容地允许我“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并不拿俗世礼仪来约束我,在他影响下,整个家族对我都是特别宽容。此时,这一夜,我心中却能感受到他微笑地自由地充盈空间,我们没有害怕,过了今夜,我们将是永远地阴阳相隔。天将即亮,我提议给公公上柱香,我祷告:爸爸,你放心!我们会孝顺老妈,夫妻和美,教育孩子成才,兄弟相亲相爱!老公听了告诉我:爸爸临终前一阵子一直是他守在身边,他特意交代:兄弟要团结相爱。你真是说到他心坎了去了。公公一辈子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严格定义他只是一个小城镇的无产者,没有田地可耕,只有一身力气,早年在各大城市修筑码头,成家后只是以做各种散工零活糊口。但他却是个人格伟大的人,他在四十多岁时走进一个儿女成群、四壁徒空的家庭为他们披风挡雨,四十多年来对任何一个孩子都视同已出,没有因为我老公是他亲生的孩子而对我们多一份关爱。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很难想象面对多个不同的孩子如何平等地关爱他们,何况大多不是自己亲生的。这个身世的秘密是我做了他们家多年的媳妇以后才知道的。因为每个儿子、媳妇对他都是如此地好,我竟看不出倪端。
灵堂很是素雅,我想该是符合他生前喜欢的风格。二年多的时间,他总是静静得躺着,话不多,最多是诉说一下自己的难受,他曾怀疑过自己的病,住过几次院,最后几次,他亦是不肯上医院了,他是个一辈子都不肯麻烦别人的人。每回来我们家,他总是帮我买菜烧饭,一刻也不得歇。他与婆婆不同,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前段时间我们很为青春叛逆期的儿子伤脑筋,婆婆与嫂子们群策群力,他亦是不语。我相信他是认为这是我们应该经历的人生磨难,终究问题需要自己解决。
我素来不喜欢中国丧事的呼天抢地,我以为人的肉体灭亡后,灵魂无以依托,也必将离去,家人太过伤心,他亦是走得不舍。嫂子说:你要哭的,爸爸会保佑你的。我真心地哭,悲哀着,想着从此后,那个疼我们的人走了,永远不得再见了。看着他如何一点点地从这个家里减少着记忆的关联,先是楼上的卧室空了,接着是火化成灰装在小小的盒子里,最后出殡,这个小小的盒子也离开了家。看着出殡前被撤掉的灵堂,我再一次真切地悲哀着,他真的走了,离开了我们。半个月来,一直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他真的是离开了我们吗?
扶着灵车一路走着,我想起老公曾告诉我说有一夜,公公折腾着一定要让他开车送他回家,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家,他坚持说不是,折腾到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说车坏了,公公非常地生气,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回家。原谅我们做儿女的吧!公公。我们实在是不舍你的离去,那一点点的缘份多留久一些仅是留久一些。走过热闹的街头,我不禁泪流满面。两年了,他亦是没能走出家门看看这个热闹的世界。从前,他是喜欢热闹的,喜欢去看戏的。我心中告诉他:爸爸,我们多么想能有再次机会用自家的车载你好好看看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城镇。走过从前公公曾住过的三哥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想起我生孩子时,公公、婆婆、爸爸、妈妈四个老人如何着急地在产房外苦等,又是在这间房子里,我带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跟公公、婆婆住了仅有的一个星期,他们是如何尽心地给我和三嫂烧催乳的花生炖猪脚。三嫂的孩子比我的小一个月,我抬眼望望三嫂,她也是哀哀地哭成泪人,是不是心中很是不舍,我不得而知。
山中的墓地是公公十多年前选中的,朝南的墓地终日晒的到太阳,前面有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对面的山峰群峦叠嶂,想着公公从此能长眠此地青山绿水间想必对他是件欣慰的事。我们最后一次呼唤着爸爸,大声地,最后一次在人世间呼唤着他,父子的缘份已是尽了,等在另一个世界再见时,不知亦能彼此辨认。
山中归来,将公公的牌位送往祠堂,我们才知他在建祠堂时捐了3000元,我们做儿女的亦是不知,想必他认为我们受过高等教育,不喜这些古老的东西。翻看公公留下来的遗物,发现一本族谱,才知道邱姓是姜子牙第三子的封地姓,到公公这一代已是第101代,还知道他曾祖父的名讳。我问老公,公公是否明白这些。老公沉吟良久,说可能不知,他是不识字。我们却没能为他做过什么,那怕是为他读读族谱。想起这些,心中一片凄凉,公公,我们为你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你走了!爸爸。如果还有来生,你依旧做我们的爸爸,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