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了,我又一次在梦中于父亲相遇,依然伟岸挺拔的身躯,和蔼的笑容,依旧是那喜爱的藏青中山装。不同的还是与我无语,直到我从梦中惊醒,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窗外,冷气袭人,风里带着凛凛清寒,我的睡意已被满满的思绪赶跑。
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威严的人,实际上对于家里的其他五个兄妹来说,父亲对他们是严厉的,而对我例外,从不指责我,我也感觉到父亲对我的溺爱。只有一点,无论受何种委屈,父亲不允许我哭,而年少的我体弱多病,每每感到身体不适,我会大哭不止,而此刻的父亲声音炸雷般地在我头顶响起“三丫头不许哭”!我呢?仍然在哭,压抑着抽泣声,委屈得肝肠寸断,父亲气急败坏命令家人,谁都不能哄她,让她哭,结果经常是我哭着睡着告终,直到现在,进入不惑之年的我对当时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
这当然令父亲不高兴。
尽管是这样的境况,我依然很想走近父亲。因为,我喜欢听父亲给我们读书,我们家的夜是在父亲的阅读声中开始的,至今我甚至记得父亲最爱给我们朗读《三国演义》、《西游记》,尤其在那经济还不算富裕的年代,有书读是不容易的,何况那时的父亲已经退休在家。读书时的父亲温和慈祥,被文字赋予了些许父爱的光辉,与白天凌厉迥然不同,我觉得父亲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好父亲。
直到现在,我依旧怀念那些听父亲读书的夜晚,因为随着父亲的去世和我的成年,再也不会有和父亲读书的景致了。
那时的父亲总希望我能够按照他的意愿成长,成为一个淑女的影子,而事与愿违,我没有在他定的轨迹里行走,对课本,对父亲设计的瑰丽未来我采取了逃避放弃,甚至厌恶憎恨,直到18岁时,我逃离了可怕的高考,而他非常气氛,叫嚷着再不管我。我呢?暗自窃喜,终于自由了,摆脱了书山诗海的束缚,可以像个鸟儿自由飞翔。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命运是人不能预测的。
父亲失望了,曾经以聪慧懂事的我为荣的父亲,再没有在人前夸过我,甚至跟我再没说过一句话。而我呢?一遍遍回忆父亲对我不上学狮吼般的斥责,对我的监视和禁锢,我无法抱怨命运,而是把怨恨落到实处,与父亲无语,用沉默和游手好闲报复父亲。
直到20岁时,我同父亲一样成了一名煤矿工人,招工报到的第一天是父亲送我来到矿区。一路上,我依然未开口,而与我坐在同一座位的父亲说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多好玩吗?”……然后是细节的例举,一件又一件从岁月深处翻出我儿时的趣事。原来在父亲的记忆里我是如此伶俐可爱,此刻,我面颊流出羞愧的泪水,这是两年来未与父亲说话的最好惩罚。两年了,我第一次近距离看父亲,是的,父亲到底还是老了,经过时间的磨砺和苦难的淘洗,年轻时的英武已荡然无存,我看着他,像看到了一个下了战场解甲归田的士兵,终于与苍茫岁月握手言和,展露出柔弱的内里。
这就是我一直反抗的父亲吗?多年来,我一意孤行与父亲的期望背道而驰,自以为是,自私渺小,换来的是对要强父亲的伤害。
而现在身为人母的我在教育孩子问题上,我与父亲并无不同,也想让女儿的前景比我好,我同样要求她按照我的教育轨道行走,把爱演变成许多条框,不允许她上网,节制她看电视,在许多问题上武断地对她说不。我知道她和那时的我一样,对我不满,在心底压着怨气,她睥睨我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或许有一天会怀着对我的不屑,远远地离开飞向自主的天空。
爱的实施是如此的循环往复,因果相续,一代又一代。
这一刻,我坐在他身边,觉得理解了他,理解了这个清高、孤傲、敏感、倔强的男人,不管我是否愿意都继承了他的血脉,成了他的女儿,与他一样追求完美和希望。
有人说过,要真正去爱和尊重我们的父母,一样需要时间,需要长大,获有能力。因为爱和尊重并不是天性,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宽闵理解,是一种力量要慢慢得到。
而所有这些都已晚矣,他已离我而去。
夜更深更静,他的睡相可能依旧静慕柔和,风霜没在安详里。
此刻,作为女儿的我,只能写这篇短文遥祝远在天国的父亲快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