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自然博物馆门口,总会迎来一位96岁的老人。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沿着博物馆绕一圈,把整个墙壁摸一遍,再把整个台阶摸一遍,最后走不动了,就坐在台阶上发呆。
因为这里在几十年前的时候,是他的妻子和工人们一起背水泥、垒石块,一点点修建起来的。
如今,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想这里多多少少可以找到她的痕迹吧。
老人的名字叫饶平如,江西南昌人,他的妻子叫毛美棠,两人爱了60年后,他的妻子先他而去。
因为太想念妻子,他把自己和妻子的日常往事画成了18本沉甸甸的画册。
从相识结缡到死别生离,令无数人感动。
现在,我们就从老人画作的角度去了解这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吧。
01.
1946年夏天,我从部队返乡探亲,父亲带我去一个伯父家做客。
进厅堂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
那是第一次见美棠,她的模样再也无法在我的脑海中擦去。
我们那个年代没有酒吧、KTV,也没有钱去高档饭店消费,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就把美棠叫出来,在小公园的长凳上,给她唱英文歌。
一首又一首。
我们结婚那天,在南昌的礼堂里面来了200多人,场面十分热闹。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兴奋的一天,也是此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
结婚后,时世动荡,战火纷飞,我带着美棠来到贵州,为了躲劫匪,把首饰藏在车轮子里头。
那个时候的日子是真的苦啊,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但是我们会苦中作乐。
美棠喜欢唱歌,报纸卷起来当作话筒,我就在旁边用口琴给她伴奏。
琴瑟和鸣,其乐融融。
然而好景不长。
1958年的一天,我忽然被抓到安徽劳教所。
没人告诉我具体原因,也没有手续,直接从单位带走。
单位人事科的人直接找到我的妻子,对她说:“这个人你要和他划清界限。”
妻子回复他们:“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的丈夫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孩子们问起来,她也只讲一句:你的爸爸是个好人。
02.
我被抓走后,养家的重担全部落在了美棠身上。
为了抚养5个孩子,她到处给人家打工,再苦再累的活都愿意干。
几十斤重的水泥袋,她咬牙背在背上。
现在我每次去上海博物馆都要逗留很久,这个台阶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美棠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为了孩子,为了生活,背啊,背啊……
后来她腰肾脏受损了,恐怕也就是这样引起的。
我在安徽劳教所一待就是22年,书信成了我们来往的唯一方式,那时候才深深体会到什么叫相思成灾。
22年,一千多封书信祭奠了我们深厚的感情。
22年,美棠从一个人风华正茂的明艳女子变成了一个碌碌匆匆的普通妇人。
那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啊,就这样消散在艰难生计的碎屑中。
在劳教所的时候,有一次我得了水肿病,美棠寄来了“乳白鱼肝油”,她说治这个病疗效好,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美棠拼了命用背水泥一袋袋换来的。
还有一次美棠从孩子口中省下半包糖块就寄给我,我拿手绢包着放枕头下,吃了整整半个月。
03.
1976年,四人帮倒台,我终于结束了劳动改造,回到上海。
我和美棠早已两鬓发白,脸上沟壑丛生。
但是能在一起就好啊,终于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每天就在家带带孙女,在安宁中感受幸福。
可就在我们的生活明明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美棠查出了很严重的糖尿病和肾病。
消毒、接管、接倒腹水,做腹部透析,打胰岛素、做记录…..总共20几个步奏,我在护士那里学会了。
每天给她做腹透,一做就是四年。
美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我会带她出门散心。
美棠的神志慢慢变得不清晰,常常说过的话转眼就忘。
一次,她说想吃杏花楼的马蹄蛋糕,我骑车到了离家很远的杏花楼买回来,可她已经不想吃了。
还有一次她说自己的黑底红花旗袍弄丢了,我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过一件这样的旗袍,可既然她说了,我就不能不帮她完成这个小小心愿。
儿女们都劝我不要太当真。后来,她果然就不再提。
可是后来,她连我都忘了,看着她对我大喊大叫,我无助地蹲在门口,掩面痛哭。
她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会紧紧握着我的手,嘱咐我不要乱吃东西,并且叮咛子女要好好照顾我。
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临了。
2008年3月19号下午4:23分,美棠在弥留之际的时候我进去她房间。
她的生命已经没有力量了,已经耗尽了,只有一丝理智。
她看见我了,眼眶一红,流了最后一滴眼泪。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人生永别了,甚至都来不及好好告别。
我摸摸她的手,还有一点点温,后来慢慢的,慢慢的,我意识到真的是冰凉了,就像冰箱里拿出来的冰一样。
04.
美棠去世后,我重新拿起了画笔,一边哭,一边画,凭着毕生的记忆,慢慢画出我们经年累月的过往。
我经常觉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的丈夫,让她受苦受累那么多,直到我把18本画册画完,负疚感才会减轻一点。
美棠你知道吗?
你最爱听的《罗斯玛丽》钢琴曲,可是我90岁才学会弹钢琴,就为弹这支曲子,可惜你已经听不见了。
当年的结婚照,找不到了,你觉得是个遗憾,我就拜托别人用我们二人的头像合成了这张特殊“结婚照”。
我把它挂在家中,时常伫立凝视。
年轻的时候读白居易的诗“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耄耋之年才懂得: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深。
有人问我是过去好还是现在好,我还是愿意回到当初苦的时候。
为什么?
人还在啊,再苦也有意义!
写给最后: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上,原来还有人如此深情地活着。
老来多健忘 唯不忘相思。
到了这里,我的眼泪已经忍不住夺眶而出,忽然想起贺铸写给亡妻的那一句诗: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庭有枇杷树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盖矣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最后祝老人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