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鸭绒夹袄,氅皮大衣,只贴着条雪灰的短脚裤,拥着件青黑花缎的薄绒棉绸,罗衣单薄,在冬日里一步步挪。长到脚踝的汗毛被凛冽的罡风扇了起来,摇摇晃晃等待时机连根出逃。鼻涕刺溜刺溜的流,竟奇异的透明粘稠,三两串挂在面皮上,显得有些滑稽。我用冰凉但尚未麻木的食指轻轻触了一下冻得黑红的鼻尖,顿时寒生肌里,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冬天真是糟糕透了。你看这苍黑椭圆的天空,像不像是长出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它裹着冷气利刃,嚎戾而来,猛的直扑大地,露出尖利的獠牙,啖骨削肉,吞咽脂膏。压的行人都足履不稳,轧着雪痕一浅一深,连脚底下都透出细如吟蛩的痛苦叫喊声来。檐前,阶下,圃心,堆着小挫小挫的残缺的雪,左一块,东一滩,散散乱乱,是掺了杂质的疏白,和着灰水细细地融。我猜上帝肯定最不喜欢冬季,不然他为何将烂漫的日语留给深邃热烈的夏天,将流萤的诗意赠予燕啼鹦啭的春日,将怅觞的愁情汇入凉澹萧疏的秋景,而留给冬天的只是他的背影。冬天坐落在上帝的阴翳里,任由怪兽食肉寝皮,肃杀万物,落得最后白茫茫一片干净。
你仔细听,怪兽在呼吸。细细密密,冷冷戚戚,寒风在斩煞你之前得先同你打个照应。吸进你尘肺里的是破碎的气流,冷风生出了鳞节分明的骨爪,住你的口鼻,肺腑,手脚,将它的恶意一股脑往你身上撒。身体摇摇摆摆,颠头跌脑,头发丝被抓起来跳舞,原本睡在耳上的细碎绒毛被惊醒,匆惶的立起来,怯弱地探出脑袋。在寒风中只能蹀躞,只恨不得把尚有的余温都灌进四肢里,便是化作烧了半截的炭火也好过同这冷冽的怪兽搏斗。冬天本身也是苍白孱弱的,由着妖风作怪,以大地为砧板,以众生为鱼肉。这时慢慢吞吞想起雪莱那句著名的“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要是现在有任何一个人和我一样被寒风斩煞着,我想他一定不再赞同这句话了。裹紧漏风的棉袄,脑海里想的全是热气腾腾的食物,烧得正旺的炉火,若是此刻能吞一口滚烫的热茶下肚,怕是五脏六腑也要欢欣跳跃起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家中,踏着一路湿漉漉的脚印,用力抖落身上沾附的雪籽,拧干打湿的裤腿,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妹妹从房间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问我外边冷不冷。我一边趿拉着拖鞋一边苦笑着点头,把濡湿的外套放在炕火上烤炙,水汽蒸腾,氤氲在空气里,一串串吐泡泡。手触到炭火边缘,热气一下子席卷而上,裹住了被冰冻静止的身体,舒适畅爽的感觉滋啦充盈在体内,捧着一杯刚刚泡好的麦子茶,使冻僵滞重的感官重归于活泼跳动。一口下去,忍不住长叹一声:果然,回家才是冬日里最好的取暖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