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站在风里的树,有时沉睡,有时清醒,毫无规律可循。我很珍惜自己醒着的时间,每到这时,我便用力地记住星空下草地的样子,记住月亮变来变去的脸庞。
我沉睡的时候,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有小狗用它毛茸茸的耳朵蹭我,有孩子爬到我身上吧小奶猫抱下。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的身体,却总感觉像是被什么操控一样。
啊?你问我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啊。唉,我也忘了,清醒的时间不多,也就隐隐记得那些模糊的片段。
那时,我还是一棵小树苗,迷迷糊糊地被一个孩子抱回家,种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人们说,那叫四合院,青砖黛瓦,几户人家。那时,我常听见男孩的父母吵架,有时还会动起手来,人类真是易怒。你看,我可以随意嘲笑她们,毕竟,我不需要人专门来为我浇水修枝。男孩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目光有些呆滞。他每天都会在我旁边坐一会儿,用手指堵住蚂蚁的路,捏起绿色的小蜘蛛放我身上,可别说,我只在那时能看见他眼里的光。
男人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女人是街头小贩,他们的结合,源于女人对男人“诗和远方”的崇拜,结束于女人对男人“之乎者也”的贫寒。于是,男孩痴迷生物却被迫去学赚钱最多的计算机行业成为这场婚姻最无辜的代价。男孩不明白“钱”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不明白,那小小的机器比得上我的造物主吗?
后来,唉,后来,男孩上了大学,女人搬走了。男人,老了,就死了吧。不都是这样,
对了,就是那个时候,男孩离开,我便开始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总感觉脚下的泥土不似我刚来般厚重,轻飘飘的,哈哈,你一定以为我在说胡话。但这就是真的,躯干像是被掏空,最近连汁液都有被抽走的感觉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真的吗,那可太好了,虽然活着也没有什么可期待,但你看,我头顶上,那只喜鹊的蛋还没孵化呢。
后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哦,你问再后来啊。让我想一想,想一想呀~诶,快来,我给你说说那画鹰老人的事。那老人,我可忘不掉呦。啥,画家,哈哈哈,他呀,就是一个卖水果的。别急,我慢慢给你讲。
我再醒来的时候,紧邻是一个菜市场,前面是栋写字楼,菜市场后面,有个逼仄的小巷子。这三个地方,我都能看见,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菜市场,有烟火气。你可能还不懂什么是烟火气,等你懂了,可能就老了。
写字楼里的人,白天穿的光鲜靓丽,晚上你就可能在一家路边一家廉价的烧烤摊看见他们,为了不弄脏第二天上班穿的白衬衫,他们向前探着身子,伸长脖子,大快朵颐。既想学着不良少年喝啤酒的样子,手里握着啤酒罐,又撇不下面子。不知名的歌手坐在转角处的发廊,唱着不知名的歌。“不甘心就这样,穿的人模活的狗样”,他盯着歌手,笑了,又哭了……
你别笑,这些人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站在命运这条路上,和周围所有人一样,理所当然而不知所然地往前走。你,我都在这条路上,谁,都逃不过。唉,不能说,不能说,看透了人性,那是泄露天机啊,会遭报应的,你看那被拉长的丝,越来越细,再用力一点,就断了。
算了,你不懂,你肯定不爱听这些,你应该喜欢有趣的故事。来,我给你讲故事,不过啊,你终归会懂的。
离我最近的那家店铺呀,是一个老人开的,卖水果,各种水果,来的人也多,这些人,一半为着齐全的水果,一半为着老人的画。这年头,卖东西要有些独特的技艺才能把人留住。街中间那家菜店,老板娘是个活算盘,甭管您拿多少菜,往秤上一放,老板娘一喊,拿去,不差厘。你想啊,菜市场有多少家菜店,偏那家生意最红火。
一样的啊,有个老头喜欢画鹰,各种姿态的鹰,店里挂的到处都是。说实话,画的还真不怎么样,和我以前在男人书房里看到的差远了,既不活灵活现,生动逼真,也不气宇轩昂,势贯长虹,但是怪啊,这一个字,就足够了。
有人问他为什么画鹰,他抓了抓后脑勺,羞涩一笑,“就是瞎画呗”,有人问他,可是与鹰有过什么特殊经历,他摆摆手,避而不答。有人问他,家人呢,他回答,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喽。
鹰怪,老头也怪。
店里一个黑白电视,吱吱啊啊地放着,明明什么都听不清,但他就是这样做了。客人讨价还价他也愿意,但大多数人都可怜他,不和他讲价,更何况,他的价格已经属于低的了。
是啊,他挺和蔼的吧,一点也不像那个小巷子里的老头哦。真不明白那老头是怎么想的,把书店开在那样一个地方。那小巷子里都是当地人的家,黑暗,潮湿,逼仄,西家厕所里的味道传到东家厨房里。于是,很多人都搬走了,住进了高楼大厦,忘记了小巷的家。
老头不,任他的儿女怎么劝,都不走,就留在巷子里,还把自己的家改成一个书店,都是些旧书和杂志,红红绿绿的封面,与这家店有些不搭。地点选的不好,人也呛老头脾气差哟,两句不和就怼人,开了店,脾气稍微收敛些,见人不说话,就不吵架了。杂志一元一本,书10元一本,拿了书,把钱放进门口的箱子里。
能如何呢,没人去才是关键啊。大概有那么一两个人初来乍到,走迷了路,闯进了老头的书店,为了问路,买那么一两本书。
这期间啊,我好像又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应该很久吧,不,肯定很久。我醒来的时,周围都变了样。菜市场被拆掉了,记忆里的人,都死掉了吧……再后来,我的周围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就是如此啊,不知道哪一刻,你亲近的人,就离你而去了。然后,你又遇见其他人。到最后,都是孑然一身。都很孤独啊,人孤独,我也孤独,连造物主都是孤独的。你说可笑不可笑,热热闹闹地到这世间来,纷纷扰扰地交集,活着的时候一群人,走的时候一个人,真干净啊。
我也老了,都会老的。等我枯掉后,会有人把我运走吗,很难运的吧。你看我的根一半留在泥土中,一半暴露于空气,泥土中的部分声嘶力竭,抓着泥土不松手,空气中的部分皴裂崎岖,大口呼吸空气。
我大概又要睡着了,听我讲这些很累吧,我也累了,你该走了。
我是一棵树,立在风里的树。生于昨世,乱于今世,迷于明世。
你说,那股让我沉睡的力量,是不是就是我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