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天空,黑得浓烈逼仄,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零星孤月是这片素色里的瑕疵,添了几分肃杀。几点黯淡的星光是黑暗中的祟物不怀好意的眸光,月光昏暗惨淡且带着阴冷,如同野兽泛着幽光的獠牙。
一座孤零零地坐在湖畔的破旧屋子,像是受到了星月的特殊关照,焕发着异样的光彩。陈年的旧瓦重现崭新的神色,面庞却重了些深沉:屋檐瓦楞草泛着冷冷的幽光,由青绿转为墨绿。陪着木屋的冷寂坐着的还有湖的沉默。湖面光滑如镜,却反射不了多少黯淡光华,只有沉默着似要沉到湖底。破屋、静湖、零星、孤月,在黑的夜里都诡异地融洽在一起。
什么时候,一阵阴风打破寂静呼呼地号叫起来,于是星影飘摇、草木俱动,阴影交错着跳起舞来。骤雨打碎湖面的平静,也踏着凌波微步应声而至。陈年旧瓦上跳跃着杂乱无章的音符,瓦楞草也在起舞摇摆中透着张扬,木屋在与阴风的对峙里发出吱呀吱呀的伴奏,湖面跟随骤雨的脚步打着节拍。
这阵疾风骤雨开始了夜的堕落狂欢,也开始了孤独的敏感者的噩梦。
他,不过三十的一个青年,独自栖居这木屋,夜的阴寒交迫和阴森可怖于他却也无非是添了些寂寞冷。他向来如此,性子冷漠孤僻,好离群索居,逃避与人相处,以致被他人被社会所不容所疏远隔离。那又如何?他不去在乎,甚至像尼采一样叫嚣着:离群索居的人终将造就一个民族。哪怕这是自我安慰也好,是的,他不在乎。
他的头颅总是仰着的,血管里流着的血液是金色的,使他足以带着轻蔑的笑俯视金钱与权势。实际上,他偏偏围着生计碌碌终日,仍旧特立独行,坚决反对随大流。这样的情况下,他却从没虚构过乌托邦,也不羡于桃花源式生活。在这片红尘里,远离车马喧不如俢篱种菊于心,他引经据典、振振有辞。
现世的爱与痛,分和离不过是梦一场,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只是肉体凡胎,灵魂是定居在天堂的。对于肉体,天涯何处无落脚之地,四海哪里有为家之所?他说:世界是虚无的,人生是无意识的,执着于现实只能着相。看开罢,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况且谁说彼此不是各自的过客,甚至生命于己不也是匆匆的过客么?
是夜,他挑灯夜读,身心游走在另一个时空,晃动的灯光闪射的都是他理想的影子。在尼采的超人哲学,他不断寻求到一种精神的共鸣或慰藉,在虚构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恍惚着,丢弃了肉体的重量,灵魂无意识地飘荡着。忽地,一阵疾光电闪惊得他脱壳的灵魂迅速回归肉体,接着又是一阵阴风骤雨没来由地使他感到些许悲怆。
环堵萧然,满屋的空寂,老灯泡的钨丝烧红地欲断,勉强在败壁上映出一个狰狞的人影。骤雨拍打着破窗漾出道道水纹,锈蚀的铁栏在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雨水,木屋在风雨中茕茕孑立,像是随时要摆脱大地的束缚。幸好很快风住雨息,它们带着酣畅的痛快满足而去,来的快去的快,所有的都平静下来,一切都似没有发生过。然而仍有一阵余留的浓重的悲哀向他袭去,努力不去理会,却在这样的夜他愈发感到烦躁。逃不开解不脱,他重重地跺了几下脚,索性开门向外走去。
黑魆魆的夜,惨淡的夜光衬着它的纯粹,几丝风些许雨点缀着它的孤独。幽冷的夜光下,他的惨白的脸透着诡谲,更让人瘆的慌。冷风中他止不住地战栗,手脚僵硬麻木,伸展间活似夜间出没的僵尸。白日里,他在挤满人群的街道,似漫无目的的游走姿态背离人群,同时又被人群推挤;黑夜,他在嗜好的黑暗中挣扎,向光明唾弃他的嫉恨,吸毒般地享受这份孤独。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移步到湖岸,在湖面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倒影:头发像蓬乱草长在绝壁上那样贴着头皮,眼眶深凹,眼神空洞迷离,嘴唇苍白而刻薄,身体枯瘦而孱弱,全然没有属于青年人的蓬勃朝气……他看着自己,露出惨然的笑。湖中的月弯如钩,他联想到死神收割性命的镰刀,月上萦绕的几丝阴影是收割后留下的淡淡血痕。他喉咙滚动,眼神更为迷离,那是他的命运?片刻后挣扎犹豫的神色转而解脱般地归于平静。
生命终将奔赴永恒的征召,它必然轻装启程,终将回忆抛却到孤独凄美的形象里。人生在世,与其相互牵连,不如互相遗弃。它的悲欢离合、有聚有散,它的变幻莫测、跌宕笙歌,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也欲生,也欲死,也无非是这样,终似叶落归根、落红化泥回到它的归宿。想到这,他勉强提起几分精神,脸上强涌出几分生气,目光也透出几分决然,夜光下他拔高似的身影也不再颤巍巍的,影影绰绰的影子也凝实了几分。
湖面的平静再次被打破,一道孤独的身影泛着幽冷的光辉缓缓向湖心走去。一圈圈的涟漪向四周幅散,在回荡碰撞里消逝,一如生命,绚烂之极也终将归于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