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圪旦的景象,是搡前退后的低矮土房。农历七月的田野由绿色主宰着,这深深浅浅的绿色背景,衬映着土黄单调的村舍,反差十分突兀,而且有些脏兮兮的。
这些房子间架都不大,都是一门一窗而已。有的窗户换成了玻璃的,有的窗户依然是小方格麻纸。正如民歌所云,“三十六眼窗户朝南开,哥哥你大摇大摆走将来。”
当时后套农家的陈设简陋之极,有的人家有一只红躺柜,有的人家泥瓮瓮泥柜柜,炕上连块席子也没有,只用黑豆水刮浆的明镜一般,这种生存状况,民谚中有写实的描写,“人起炕光,墙圪落立着,半截水缸”。
我们刚去的时候,因为住房不齐备,全大队的知青,都在天蓝圪旦。我们借住老乡的闲房,一个炕上挤五六个人。且不说夜里咬牙放屁说梦话,你下炕解个手上炕就没睡的地间了。后来三四队的知青走了,我们睡得地方稍许宽裕。
中秋节前后我们搬进知青宿舍,当街一排四间房,西面两间住九个男生,挨着一间住三个女生,东把边一间是厨房。我、九子、老刘和大个住一间,华人、章元、葆泰、小杜、老凌住另一间,三个女生老高、老曾和老韩住我们隔壁。
呼市人盖房承袭山西的规制,城里一般都是砖木或砖混建构。乡村或是土坯或穿靴戴帽,就是土坯为主间以青砖。城东沼泽遍野,多草甸草原。盖房砌墙多用草坯,天然的轻质材料。谁家准备来年要盖房,就在头年春天裁草坯。选择一块平坦的草滩,用专门的裁刀去裁,宽窄薄厚都有一定规矩,裁好码起彻底干燥之后,秋忙之后拉回来,准备来年盖房之用。
草坯浮头是寸草,内里是全是草根,晒干以后没多少分量,既能保暖又能抗压。砌起的墙像砖坯一样,齐齐洁洁十分整装。呼市传统的平房,是要传辈数的,不像后套的房子,一辈子得盖几次。
八百里后套为黄河冲积平原,千百年来黄河不断地改道,河道从乌拉山下一直向南退去,淤澄下“一层红泥一层沙”的肥美土地。后套人盖房也是到野滩去裁,找一块平坦的红泥摊,打起堰道灌上水,等干得差不多的时候,套上碌碡进行碾压,然后用一种直板西锹裁块。这些大致成形的东西,后套人名之曰“垡垃圪旦”。后套起房盖屋所使用的材料,就是这种三尖八脑的“垡垃圪旦”。
我们住的知青宿舍的房子,就是用“垡垃圪旦”圈起四壁,上面搭上三根檩子,檩子之上放柳椽子。这些柳椽子圪溜把弯,粗粗细细就像黄瓜架。柳椽之上铺一块柳笆子,然后盖一层厚厚的大穰泥,安上门窗盘上炕,竖起烟囱便是房。知青宿舍不用做饭,就盘一个过炕炉灶,房顶是一面坡,前后落差很小,人走在房顶上,感觉就像平地。农家常常在房顶上晾晒粮食,既不返潮又不怕家禽糟害。
数伏天小土屋里闷热,门窗洞开也无济于事。炕和地连在一起,炕上经常是潮湿的。天热又不敢动烟火,只有这样硬扛着。有时热得呛不住了,我们就去房顶上睡觉。抱上枕头拉上条毡,铺排开来就算卧榻,望着满天朗朗星斗,刮来阵阵凉爽小风,小弟兄几个神聊着,忘了一天的疲劳。
有一次已经朦胧入睡,忽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大事不好老天下雨了。于是我、九子和大为,卷巴起铺盖仓皇爬下房顶,刚刚进屋上炕,就是一道闪电,随之惊雷滚过,大雨滂沱而至。屋里顿时凉快,我们嬉闹一阵,就酣然进入梦乡,雷声也惊不醒的。
冬天的小土屋,是另一番情致。尽管房皮上盖着厚厚的玉米捆,尽管过炕炉烧得拐把都红了,只有一盘大炕是滚烫的,顶棚上依然结着霜花。晚上熄了灯,炉火辉映着,霜花一闪一闪,透出阵阵寒气。农谚云,家暖一盘炕,实在是真理。可是暖得太吃劲也受不了,上火不说还烧坏炕席毛毡。
我睡在大炕头上,头顶便是过炕炉。黑夜拍冷着,搭一小皮袄。我睡相不好,加之炉火旺,小皮袄慢慢上移,拖下炕沿,掉在过炕炉上,盖住了炽热的拐把,屋里充满烧焦皮毛的怪味,而且弥漫着浓浓的蓝烟。我依然熟睡着,一点感觉也没有。同屋的大个发现了,赶忙叫醒大家。一打开门窗,小皮袄顿时起火。有惊无险,没有出事。几十年过去了,有时候还梦见。梦见从房顶上掉下来,梦见顶棚上的霜花,依然一闪一闪的,透出萧杀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