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有留意的当儿,一大片乌云瞬间吞没了刚才的风起云涌,牢牢地霸占了头顶的天空。
刚才我正站在北海的一片沙滩上。这片沙滩四面环水,状如孤岛,是快艇把我们送上来的。我看着儿子旁若无人地挖沙虫,捡螃蟹,并没有注意到天象的变化,幸福的时光原本都旁若无人,情节简单。
先是几颗豆大的雨滴报告了阵雨的讯息,几拨人立即作鸟兽散。我把希望寄托于尚无影踪的风,希望风来带走头上的乌云。风没有如期而至,雨却迅速抵达了我们栖身的沙滩。
我庆幸我一贯的勤快让我比其他人多了一把小伞。无处躲藏,一把小伞就是风雨中的一片天地。我和儿子相依为命在一把小伞下,大雨时常变换方向向我们扑来,好像不同方位的敌人发过来的暗器。很快,我们的身上全都湿了,小伞成了一种装饰,几次欲在狂风中展翅飞走。人生就是这样,在我们最弱的时候,外界的一切都变得特别强大。
“快跑啊,你们已经被海水包围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透过风雨钻过来,到达我的耳朵已经是游丝一线。环顾四周,我们站的地方正在被海水侵吞,海水从四面八方蚕食我脚下的这片沙滩,就像傍晚时分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和子夜时分不断扩大以至无边无际的孤独,让人突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大海,乌云,狂风,暴雨,一小块几分钟后就要消失的沙滩,天与地能够在瞬间夺走我们的所有。此前的风平浪静和万里澄蓝,好像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场景。海水面无表情地逼了过来,好像按着门铃久久不放的坏运气。人类穷尽一生都在追求圆满,但是圆满终要走向破碎。好的运气和好的风景都是春光乍现,所有长久的念想都是一厢情愿。只是,春光来时,我们珍惜,一壶浊酒尽余欢;春光去时,我们目送,秋风老时亦相还。就如同生命某一刻曾经出现的某一个人,我们没有错失,也并不因为已经擦肩而心生怨怼。
身体的感觉是先于思维的,风和雨让我在这个夏季觉出少见的冷,这是正常情况下无法触摸的另一种人生体验。儿子从伞下跑开,扑进及膝的海水里,莫测的海水里竟然有着丝丝暖意,让人在孤立无援中捕捉到一些不曾料想的希望。乌云对它占据的天空心生留念,久久不愿转移,明亮的天光仍在别人的头顶。没有人愿意置身险境,快艇迅速地带走了一船又一船人,在离孤岛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码头,在等着我们靠岸。
仿佛只做了一个梦,我们就把自己放置在北海某个临窗的餐厅。我坐的位置,正对着窗外的一帧海景。海上远近点缀的船只,以及隐约闪烁的灯火,有着不真实的虚幻之美。海水是灰色的,风平浪静,好像一个秋天午后庭院里小憩的老人,有着无比恬然自得的舒适。如果往远一点说,这种美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与我身边的热闹相去万里。不知它是否知晓,此刻欣赏它的人,正陷于万丈红尘的推杯换盏之中。
暮色渐渐升上来了,是深夜慢慢侵上来的倦意。我悄悄离了席,倚在房屋伸出去的一个阳台上,邻近的一幢小楼,被红色的灯笼团团包裹,像这暗下去的夜强睁的眼睛。远处的船影越来越模糊,隐约的灯火却越发清晰可见,我是要挽留那远去的船影,还是醉心那明灭的火光?这些都不是我的,它只是北海的某一角海滩,与我多年来想象的海景意外地契合,就像我一直寻找的梦中情人,在不经意间突然相遇,让我一时之间对上帝萌生了言不及意的感激,也对后面还未曾出现的人生场景增添了兴趣。它不是我的,惊鸿一瞥之后,它消失得只剩几点渔火,像一段浅尝辄止的爱情。
热闹的戏终要散场,天地之间只有我陪着远远的几星渔火。孤单的人并不孤独,孤独常在繁华的街市与喧嚣的人群,与生俱来,无法言说,并且陪伴终老。我亦到退场,从这慢慢静下来的场景里,多年后,我还将从这个曾经深怀眷恋的世界退场,当然,我也只把它看作人生众多曲戏剧中的一次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