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故乡被一座大山围着,大山的脚下是一片小树林,穿过林子有条清澈的小溪,沿着小溪一直往下走就是一座古庙。古庙的后门通着一条石子铺的小道,沿着这条小道上去有条破旧的老街,并排地住着十几户人家。
那时候,村子很小,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这条旧式的老街上挤着。街很老,铺着的大青石被磨得锃光发亮。房子也很老,每到下雨总是尘泥渗漏。矮矮的房子一排又一排。听母亲说这房子都是很早以前祖上留下来的,村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在这条街上挤着,从没有搬出去过……
那片林子和那条小溪也是很早以前就有了,它们养育了我们的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然而到我们这一代,不知为什么,父母们总是再三叮嘱不让我们走下山去。因此,我们只能站在矮矮的屋顶上远远地望着。那一片一片的绿和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溪是多么的神奇,我们总想看看这能够养育我们祖祖辈辈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片圣洁的土地?
后来也是从母亲那儿得知因为那座古庙前有口枯井,井里面死着好多人,说是怕小孩儿去了招魂……但这些恐吓的言词毕竟挡不住我们童年的新奇。我们还是背着大人们偷偷地下山去,跑进那片林子里玩捉迷藏或掏鸟蛋之类的游戏,或是在小溪边追逐、嬉戏。也曾偷偷地走进那座古庙,果然有口枯井,朝下望去,漆黑的一片,却不曾看见母亲所说的鬼魂……
又过了一年,村里换了村长,山下盖了新房,几乎全村的人都从那条老街上迁了出去,只剩了一些老弱病残仍旧住着。于是那条老街从此变得安静,有时远远地传出几声狗叫,却不能打破老街的寂静与沉默。那条小溪早已变得干涸,只有那片林子却依旧长得郁郁葱葱。那些树木多年不见好像又长高了许多,为什么从小的时候我就仰望着它们,到长大以后我仍旧只能仰望着它们?
村子迁了出去,却还是穷。年轻的后生也是没事干,叼着烟在大街上晃来晃去。闲着罢,总不至于到饿死的地步……老人们就干脆下棋,哼着小曲找点事干,总不至于寂寞到等死……
直到有一天,人们终于找到了事干。不到半年的时间,那片绿绿的树林没有了,甚至连根木棍也找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整日都从高高的烟囱里冒着黑烟的厂子。村里所有能干力气活儿的人都去了那儿。他们三三两两地相跟着,一路说着,笑着,熏黑的面孔上挂着的是藏不住的笑意!没有人再想起那片林子,那片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林子。他们也曾都是从那片林子里走出来的孩子,他们怎么会又怎么能够遗忘了它?林子消失了,从他们的记忆里消失了,换来的是他们熏黑的面孔,藏不住的笑意,还有那鼓鼓的钱袋。
村子更大了,人们继续向外迁着。家家户户都有了属于自家的小院,白白的墙,亮亮的窗,红红的大门,大门上都挂了崭新的锁!它锁住了院里的人们,也锁住了人们紧闭的心扉,留下的却只是冷漠……
再看看那条老街,它已老得不能再老,维持不住自己那破旧不堪的身躯,人们陆续迁出去以后,它就老得更快了……老屋陆陆续续倒下去了,只留黄土飞扬!那挂满了尘的窗也倒下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从它那里看到什么了。老街死了,老屋也死了,真的死了,连狗叫和老人残喘的声音也没有了……
那条小溪很早以前就没有了,现在却又出现了一潭!只是那黑黑的脏水流着流着,找不到一个归宿。既然已没有了归宿,索性让它成为一潭死水,于是所有的破铜烂铁、剩菜残羹都集中在了一起。美丽的夏天来了,那潭死水发酵着,蚊子咬出一圈圈涟漪。人们依旧在哪儿上班,早出晚归的,只是所有的人从这儿经过时都投出冷漠的目光。那种木讷的眼神毫无生气,他们对所有的这些都视而不见,漠不关心。
然而去年的夏天,厂子突然被禁止生产了。只看见滚滚浓烟,灰尘四溅,再去看时,厂子已倒下去了,只有满地狼藉和废墟,就像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一样。连附近的那潭死水也在嘲笑着,嘲笑着冷漠和无奈的人们,嘲笑着这荒谬的一切原本就是个错误的开始!
小溪没了,那片绿林消失了,老街死了,厂子倒了……生活又开始恢复了平静。只是因为那片林子的消失,故乡的天空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蓝过,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人们灰蒙蒙的心情!难过之余,我忽然想起了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许久,我读着这句话流泪了。
为什么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而我的眼里却总是噙满了泪水?是因为那条消失的小溪,消失的林子,还是那消失的故乡,以及那消失了的、变得冷漠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