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让我记住的狗有两条:一条身形硕大,毛色乌黑;另一条身形娇小,毛色雪白。它们不属名犬之列,不过是地道的乡下土狗。城里人养狗喜欢给狗叫个昵称,乡下人少有那份闲情逸致,所以乡下的狗大多无名。为了示以区别,我权且把黑毛色的叫大黑,白毛色的叫小白吧。
大黑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威风凛凛的样子。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它抬头挺胸蹲坐在叔叔的屋檐下双耳机警的竖着,注视来往的路人。稍有风吹草动,便发出刚猛有力的吠声,令人不寒而栗。虽说大黑只是叔叔家养的一条狗,却并不把我视作外人,这或许是因为我时常拿些鸡骨头、鱼骨头贿赂它的缘故吧。大黑在村子里算是大块头的狗,除了看家护院是把好手外,还有一手似乎与它的外形极不相称的细腻活儿——捕鼠。尽管顶着“多管闲事”之嫌,但大黑竟是乐此不疲的。难怪婶子经常叨念:这狗,比一只猫都好使唤呢。
可是,在一个料峭的早春,叔叔决定要把大黑卖给一个收狗的贩子。原因竟是嚣张的的大黑用它锋利的牙齿咬断三只母鸡和一只鹅的脖子。叔叔与狗贩子论好价钱。那人就趁大黑熟睡之时,攥一把大铁钳去夹大黑的脖子。谁知大黑机智得很,大铁钳刚触着大黑的皮毛,它就跳了起来,扭头在狗贩子的腿上咬了一口便跑。狗贩子“嗷”的一声惨叫,裤子上立刻殷红一片。叔叔见状,举着一柄锄头去追夺路而逃的大黑。兜了几个圈子后,大黑躲进了卧房里那张雕花大床的底下,并在最里边的一角蜷缩着。叔叔用锄头去够,无奈锄柄太短,够不着。他又寻思着从厨房抓来几个熟红薯,试图来个“鸿门宴”,大黑却不为所动。没辙了的他便唤堂弟盯着大黑,自己跑去与狗贩子商量办法。堂弟与大黑感情深厚,他曾囔着不许卖掉大黑,但终归人微言轻。这一次,机会来了。他敞开一道门缝,唤大黑数声。大黑也好似心知肚明,猛窜出来,挤过那道窄窄的门缝,撒腿奔向野外。大黑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
堂弟说他曾看见大黑绕着屋子丢了魂似的转来转去。去唤它,也不进来。后来,有人在后山的林子里发现一具狗的尸骸。骨架那么大,都说是大黑的。
我要说的另一条狗是自家的小白。断奶没几天,它就被母亲捉了来养。小白天生一身雪白雪白的皮毛,样子娇小,跑起来像一团滚动的小绒球,可爱极了!在与我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渐渐发现它有着与大黑截然不同的的个性:大黑凶悍,暴虐,像个将军;小白温顺,恬静,不肆张扬,像个矜持的小姐。大黑吠起来刚猛有力,气吞山河;小白常常静默,偶尔也叫几声,听起来也是绵软无力,羞羞答答。冬天,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小白也不声不响地躺在我的身边,不时地用头蹭蹭我的脚,叫人酥酥的痒痒的。在我的身边,它就这么躺着,真像一个乖极了的孩子!在我的记忆深处,它没有真正的长大过,永远的弱不禁风,永远把我作为它的依靠。而我对它却有着一辈子的愧疚!
那是一个闷热的晌午,我遍寻不着我的小白。通常这个时候,它会摇着尾巴,跟屁虫似的跟着我。这天却没有!我跑到村口,见一大帮子人围着那棵歪脖的枣树聒噪。枣树下,一个壮汉正用一根结实的麻绳吊起一条狗,而这条狗就是我家的小白!此时,它圆睁双目,目光中有哀怨,也有不甘。嘴角淌血,地下已是汪汪的一片。我的头脑中立刻闪现着这个凶神般的壮汉用怎样的重物击打着小白柔弱的身躯!这样想着,我的身体便簌簌地抖。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倏忽之间小白就平白的遭了厄运,这是我难以接受的。我想到了父母,他们也许早就有这种心思,这种预谋。我含着泪折回家找他们理论。理论的结果自然是他们装着十分的无辜和无奈。但几乎同时,我又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为什么要放弃小白呢?假如先救小白,说不定它还能够活过来。当我再次来到枣树下,小白已经不见了。它已被那人塞入麻袋装走了。我,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等待和苍白无力的祈祷。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大黑和小白,有着凄惨一生的两条狗!若干年后,父亲向我解释那会之所以那样对待小白,是因为上边有那样的运动,再舍不得你也必须服从。小白不在了,这样的解释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再后来,城里的朋友一再劝我何不养条狗玩玩?我拒绝了。拒绝的原因自然和这两个命运多舛的“朋友”有关。它们的结局终是萦绕在我心间挥之不去的疼痛。如今,把形形色色的狗作为宠物已然成了一种时尚。那些光怪陆离的狗宛若主人的心肝肺儿,受到精心的呵护和百般的恩宠。同样是狗,命运却如此的迥异,这是大黑和小白永远也想不到的。世间的万物生灵恐怕也大抵如此,各自有各自的命运定数,有些无常,又有些无奈罢了。我只是希望大黑小白在天堂能有更多的安全感,若是也没有,下辈子就不要再做一条狗了,做个人吧。这样,或许才能获得足够的尊严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