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原有这么一些事,它们无法在眼见之后,用思维的惯性准确臆猜,只不过后来由于匆匆的心境,将它们忘到尘埃里去了。它的所生所去,又别于常说的出乎意料,因为意料之外的东西,毕竟也还在通例之中,遇上独具慧眼的人,略深究的细想一回,亦能知晓它了。盖如一个从不拈杯的乖乖仔,忽然在某次酒宴上,将众人喝得人仰马翻,抑或一个喜欢水果沙拉和山楂酸梅汤的美女,偶然极富豪情的点了一份砂锅吊子,又妖孽般的吃了个眉飞色舞,这都算不上有什么稀奇。而那些无法臆猜的事,往往不可知,亦不可解,它更接近于神秘与飘忽,深隐在自我与独我里,难以言传。
据家人讲,我小时候是颇有些灵气的,这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岁年纪。那年七月间,爷爷过世,亲戚众友们俱来祭奠。因他是尚武的人,门下的徒子徒孙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于是家里先行准备的酒食,一时间便不甚充足。后来听姑姑说,我那天不哭不闹,只是在爷爷灵前,反复的念叨“够了,够了”的话,等到傍晚众人散去,撤了席,管事儿的与父亲说,今天所用之物,不多不少,刚好够了支应。现在,这件有些传奇色彩的事,于我却是一点记不得了,除了后来有一回走夜路,看见过传说中的白兔子之外,我便再没有过这等奇妙的壮举了。
渐然经事之后,跟着也明白了不少世间的道理,但那种心清目明,无所拘泥,鸿蒙初始的纯真之态,亦消散得所剩无几。然而,这其间还是能留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且自己又特别钟爱的东西,它们深深嵌进我的记忆,像一件有了年岁的铜器,虽不免有些黯淡,但略一打磨,又熠熠地泛着光泽了。这些东西,大多是某个情景,几个画面而已,除我之外,不会有人关心它们,更不觉它们有什么特别珍爱之处。我相信,别人那里也有一些情景,是我所不以为然的,它们属于无法详尽道说,又不能互通的深层的感触。这些情景大多没有具体的某月某日,但它们却有着依赖的地点,一旦离开那个地方,便顿然不复存在了。
我不大喜欢过于细腻的物件儿,比如一枚纹饰精美的玉佩,一尊工笔填彩的梅瓶,觉得都不如一个灰扑扑的粗泥陶皿来得自然。因为那上面人为的设置过于繁琐,这种誓志把什么都要弄得最好的态度,刻意而拘谨,反失了宛然天成的韵味。在汉中一带的某些酒馆里,还能见到用酱色的粗磁浅口小碗儿来盛酒,三五好友敞怀聚饮之时,便因其拙朴随意,多了些江湖的豪气。诸如此般的,还有木本色的条案,经纬分明的纯棉布,一炕草席,半张羊毡,甚至是柳编的小筐,拧股儿的麻绳,都有着亲和到心里的意味。天底下美到好处的东西,往往就是它固有的本色在撑着,便是添些富丽的景象,也只要做到匀停稳妥就够了。
除去这样的粗糙纯朴,我还喜欢石墙台砌间布生的青苔一类,它所饱含的沧桑风貌,叫人相信时光是确有痕迹的,世间正有一代一代的人,与它相伴,并与它相望着渐然老去。它们或是一扇花格儿的窗子,一道绿漆斑驳的铁门,一面印着百鸟朝凤或牡丹花儿的镜子,一把温润的紫砂壶,一本旧年的画报,甚至是脱了木榫吱哑作响的小木凳。我每每坐火车的时候,还喜欢看那些立在铁轨边的指示牌,简单的白底黑字,印着鸣笛,印着涵洞,印着桥梁,它们无形地就带上了经世的沧桑与沉厚。还有那些中小车站前的水泥构制的站牌,上面写着于我极为陌生的地名,或什么什么坡,什么堡,或是什么什么沟,什么岭,有一回路经娘子关,我看了斜阳寒风里那三个字时,便忽然地从心底里荡起一层莫名的悲凉。
相对于初升的朝阳,我更喜欢落日溶金的暮色。那里面有着令人放松,舒展的味道,不禁使人联想起一片悠然的牛群,它们由粗大的鼻孔间喘着雄健的气息,一并蒸腾着金黄的尘烟,从田间牧归而来。也或者是一个白发的石匠,熬累了半天,此刻就着这样的暮色,坐在他劈斫的石头上,眯起眼来,歇倦养神的抽一袋烟。再有在暮色弥山之际,一架高昂凌空的古牌坊上,正有一道红霞的光影投在上面,它的青绿油红,它的雀替斗拱,它的灿金匾额,都于这抹残照里,隐隐的,像一片华丽的浮世。暮色下的尘间是无争的,一点儿也不催讨人,不需要像早上起来,还要雄心壮志的列什么计划,准备什么舟车赶路的事,它完全是平服的,横陈的,像一川无风无浪的长水,只消等着昏黄的月儿,从东山后升起,来款款的映照它。
我就是这样一个活在世间,又活在内心的人。我固然喜欢这些飘忽的旧忆,但平素里待人接物时那种热闹的俗气,我亦感欢喜,觉得这里面有着歌舞升平的味道,如此一来,人就不单了,被众人的影子托着,像一道汤汤的流水,随便奔向那里,都无需有什么惊恐。然而,我又是寂寞的,是一个除了自己,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与我身体发肤丝毫不差的人。立于苍茫天地之间,我知道,我若终有一天随风散了,世间也便从此少了一粒这样的尘埃,像一道风雨之后升起,继而又隐退于青山碧水间的浩渺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