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驴,据说我母系起源是非洲野驴中的努比亚野驴和索马里野驴,在广袤的草原上,我无忧无虑地按照自己的信仰生存,但是,聪明的人类发现了我的用处,用智慧制服了我,经过他们的长期驯化,我,战栗着,仰视着人的鼻息辛劳艰难地生活。千百年来,我流血、流汗、流泪,将我的全身心奉献给人类,但我还是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落下什么好下场。
柳宗元写过一篇文章叫《黔之驴》,讽刺我为“黔驴技穷”。我从此便成为愚蠢、外强中干的代名词,受到数代人指桑骂槐的辱骂。
在古代,女子犯了淫荡之罪,被处极刑,赤身裸体坐着我的模具,招摇过市,谓之“骑木驴” ,我从此便成为奸邪、污浊不堪的化身。
人类把死犟的人称为“犟驴”或“叫驴”,意在指责我的一根筋和不会变通。可是,我是驴,这是上天赋予我的生存本能,我难道要去附庸趋势,改变我的本性,让这个世界千篇一律?
人类还将我和骏马相交,所生后代取名为“骡子”,我的孩子自此失去了生育能力,他徒有一身的好力气,供人类奴役,我想,也好,至少又少了几个让世人奴役、谩骂、残杀的下下代,但是,强悍的人类还是不肯放过我可怜的孩子,他们称不能生育的人为“骡子”,可,我要问,是谁刻意造就了“骡子”?
我为人类辛劳一辈子,衰老力竭。人们将我惨老的身体屠戮之后,喝血吃肉,盯着我沧桑的皮,他们发现了妙用,于是拿我的老皮取乐,制作了一种叫“皮影”的戏具,成为中国陇上的历史文化遗产,我让人们享受了快乐,但他们却记着我无中生有的愚蠢和奸淫。
陇上靖远有名吃,一曰:羊羔肉,一曰:东湾驴肉。如今已成为靖远吃食中的骄傲,我不忍去说人们把“咩咩”叫的弱小的羔羊如何屠宰,我单说人们如何将我身体各部位物尽其用。
我的肉被凉拌或卤炒,我的肠子被爆炒,香味四溢,食客们吃的满嘴流油,脑门发亮,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舌尖上的美味,他们称赞得越激烈,我的命运就会越悲惨,侩子手的心里就会越惊喜。我的血被善食的人制成了血块,随着贪婪的嘴进入了他们黏蠕的肠胃,我的内脏被细心的人们制作成了驴杂碎,热腾腾的驴杂碎不知缭绕了多少仁人志士饥渴的面庞,他们却从来没有在心里对我怀有一丝的感恩。
我亲眼看到有人为了吃到我男性同伴的某物,牵来了一头正在发情的母驴,出于繁衍生殖的本能,男同伴喜滋滋地迎上去欲云雨一番,我却发现一个脸上藏着奸淫荡笑的人拿着一把利器迅速割下了男同伴的命根子,下面的残酷和痛苦我无法叙述下去!据说他们吃了此物,便会滋阴壮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不知道,在这一方面,到底是驴荒淫还是人无耻!
我的皮被制作成阿胶浆,成为妇女产后虚弱补血的良药,她们喝着我的血,啖着我的皮肉,满面红光,内心里仍然充满着对我的鄙视和轻漫,我千方百计地用全身心讨好人类,但是总得到他们的呵斥和羞辱;我小心翼翼地展示驴的忠厚本分,但却改变不了人类潜意识里的偏执;纵使我舍弃一身剜,却怎么也换不来世人对我一丁点的赞赏,但是,我知道,我生命中曾经的小主人不会这样看我。记忆中,她看向我的目光总是那样柔和,那样同情,那样爱怜,她柔柔的小手抚摸我身体的时候我总是内心狂喜身体颤抖,她轻柔的气息拂过我的眼睛时,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赞赏和尊重,我愿意为她献上我的一切,连同生命,只要她需要,我愿意。
我是一头陇东的小母驴。大约在我一岁左右,我就和我的母亲分离,被一位慈祥的老人在街头将我买去,用绳子牵入了自己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亲眼目睹母亲的遭遇,一天无休止地劳作,被主人呵斥、打骂 、母亲都在默默忍受着,她告诉我,这就是命,驴的命,上辈子是做了孽,这辈子来受这一趟罪,只有辛辛苦苦地劳作,才能赎清上辈子的罪 ,她还说,被人饲养的驴大多不是辛劳、病痛或老死的,而是被人杀了吃肉,只有这样, 驴的身体才会滋润了人体后又肥厚了土地,所谓,尘归尘,土归土,如此,驴生才能得到轮回,下辈子再转世为人!母亲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生命轮回,生生不息,肉弱强食,自古来,我为刀俎,你为“驴”肉 ,孩子,转世为人后,别再作孽,难道你没有看到其他驴和母亲的下场吗?
我知道驴的使命。和母亲分离时,我含着巨大的悲伤,我有情感,我有泪,我看到母亲也流着泪水,静静地看着我走远,她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不像在草原上我的先祖那样桀骜不驯,那样驰骋狂暴地营救自己的孩子。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了新家,一个小女孩惊喜地迎上来,咯咯地笑着说:“爷爷,好可爱的小驴哦,我好喜欢”。她牵过我的缰绳,摸着我的脑袋,注视着我,眼中满含友善和喜悦,我自出生还没有见过如此纯净、单纯、无邪的目光,自此,小女孩便深深烙入我的心田。她是我心中的小公主,我必将为她全心全意,不遗余力地付出。
我的邻居是一头老黄牛,我去时,她正卧在细软干燥的黄土上认真反刍,小女孩将我缰绳拴在木柱上,跳到牛背上和她说话,她轻柔地摸着老黄牛的背,用小小的指头替老黄牛梳理牛毛,用小巴掌去拍落在牛背上的牛虻,老黄牛惬意地闭着眼睛享受着,看来,老黄牛和小女孩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我一定要博得小女孩的心,让她也骑在我的背上替我梳理驴毛,替我驱赶蚊蝇。母亲曾经告诉我,小孩子的心地是最善良的。
春天,我被套上农具,和老黄牛一起并肩作战,我们在一望无垠的田地上耕种,老黄牛力气大,我速度快,为了不挨母亲经受的鞭打,我用上了吃奶的劲,奋力向前,汗水一会儿便湿透了我的全身,我眼冒金星,但在所不顾,我终于听到老爷爷说:“这是一头犟驴,别看小,劲大着哩,一点不偷懒,还是个急性子”。第一次出征,我便给主人心里留下了好的影响,落在我身上的鞭子也都是轻飘飘的,美丽的村庄在我的眼中愈加迷人,劳作完毕回家的途中,我会被主人解下绳子,任我自由。我在清澈的河里喝水,在平整宽阔的河床上驴打滚,用我高昂的嗓子尽情嘶鸣,释放我一天的疲劳和情怀,我吃着路边多汁的嫩草,呼吸着乡间新鲜的空气,看着老黄牛慢悠悠地吃着路边的绿草,悠闲地甩着尾巴赶着蚊蝇,仰起牛头悠长地“哞哞”欢叫,听着老爷爷和小女孩一路欢笑声,我心里舒服极了,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驴!
在劳作的日子里,主人给我们鲜嫩的草料,搅拌上杂粮,好让我们补充体力,齐心协力做好春耕。
夏天,圈中燥热,小女孩会将我们转移到树荫底下,让我们感受大自然凉爽的风,她会端来清洌洌的水让我们消暑,会去拔几束我们爱吃的叶子和鲜草喂到我们嘴里,会不时将我俩牵到被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我望着蓝天白云,有时会想起我可怜的母亲,她却没有我这样的福分,这就是每个驴的“驴生”啊!我默叹。在她悉心照料下,我们安然舒坦的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酷暑。我庆幸我遇上了好主人,我怕我会失去她。
傍晚,爷爷和小女孩会牵着我,给我的背上架起一对大木桶,我知道,该是我驮水的时候了,小女孩提着小铁桶,爷爷拿着扁担,大白狗雀跃在我们身旁,我的缰绳被搭在我的脖颈,他们对我无限信任!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斜斜地拉长,晚风习习地轻吻我们的面庞,我感觉如处一幅韵味十足的山水图里,无限畅快。到了山泉边,小女孩会让我饱饱地喝一通溢出泉外的山泉水,甘甜清冽的山泉水这辈子便时时流淌在我记忆的长河中,连同那一老一少的善良和对我的信任友爱。当爷孙俩将我背上的大木桶灌满时,我们就该启程回家了,爷孙俩自己抬着一桶水走在我的后面,一摇一晃叮咚的水声和着荡出桶外的水滴声,爷孙俩的嬉笑声,欢乐便如这泛着圈的水波般一路散开,幸福的水珠注入了干涸的土地,快乐在土地中生根发芽,生长出了不老的神话传奇。
秋天,我得跟着主人将地里的收获搬回家,一老一少两个人殚精竭虑地伺候着我和这片厚土,我梗着脖颈努力着,我想尽力减少老爷爷和小女孩的重量,我驮着粮食时,他们也为了使我负担轻些而肩挑或背着粮食,我不想让我爱的人受苦,我是驴,我受着他们的恩泽,我有责任不让他们劳累,我必须奋力向前完成我的使命。
晚上,老奶奶会来给我加餐,我明白,明天我该拉磨了。乡间的黎明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几声零星的狗叫,星星还高高地悬在靛蓝的夜空,风儿吹拂着我的鬓毛,我跟在老奶奶的身后进入了磨坊。老奶奶给我戴上眼套,以防止我转晕,她一般不给我戴笼嘴,因为我向来不会偷吃。石磨上早就堆满了待磨的粮食,老奶奶将我拉入磨道,套上磨具,我便飞快地拉起磨来,老奶奶便在一旁往磨眼里添粮食,闲暇之时便去箩面,我一圈圈地转着,却怎么也走不完这看似短暂的磨道,我大汗淋漓,一刻也不曾停歇。天亮了,我听到小女孩叫着奶奶,给奶奶端来了水,我也很口渴,可我不能喝,这样我会尿湿磨道,那该多丢人,我不能让小女孩笑我。小女孩追着磨道转,她一会儿往磨眼添粮食,一会儿摸摸我的背说,她太跑得快了,都出水了,她推着拉磨的木柱跑,试图减轻我的负担,她的劲可真大,我确实感觉轻松了好多,可是,一会儿,小女孩便转晕了,她几乎晕倒在我的蹄子下面,我差点踩着了她,她的奶奶爱怜地将她拉到怀里一阵抚摸安慰。
日上三竿,我结束了我的磨坊之旅,小女孩给我端来了水让我补充刚才流失的水分,我绵软着身子进入我的“卧室”,老奶奶便给我添上了精料,憨厚的老黄牛从来不和我抢,也不妒忌我,她知道,在力气方面我不如她,但在拉磨和驮水等方面她不及我,我们都能找准自己的不足而和平共处。
漫长的冬天是我们最清闲的日子。对于老黄牛来说,她除了吃饭、反刍、睡觉外确实是无所事事,但是我还有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那就是把农家肥送到庄稼地里,我由小女孩牵着,走在熟悉的崎岖小道上,将来年的希望两框两框地送进沉睡的土地。我背上的驮框是老爷爷亲手用柳条编的,他的手可巧了,他年轻时是一位金银首饰匠。他老了,走不动了,现在走上坡路不是被小女孩拽着走,便是拉着我的尾巴走,他满头白发,皱纹爬满了他清瘦慈祥的面庞,他的沧桑,他的喘息,我不忍听闻,我真怕他一下倒下去再也起不来,我很担心!
开春了,老黄牛在一大早被人牵了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小女孩常常望着空着的拴牛桩出神,我知道,她是想念老黄牛,她过来摸着我的上嘴唇深情地望着我,好像也怕我像老黄牛一样忽然有一日一去不复返了一样。我想,大人不要老黄牛,大概是嫌她吃得多,老爷爷越来越老了,他割不动草,挑不动料;老黄牛又不会拉磨、驮水、驮粮食、驮粪,庆幸这几样我都优先,要不我会失去我的好主人。我想,我以后要少吃,多干,我不要离开他们。
过了几天,一头比我大好多的年轻驴和我做起了邻居,他代替了老黄牛的地位。我如今虽然已经8岁了,但是我身材娇小,从来没有生育过,也许是我用力过猛得病所致,也许是自幼听母亲的教导所致,母亲告诉我,别再生育后代了,难道你要让孩子走我走过的路吗?妈妈生了你,却不能保证你的驴生,让你活生生受人类的折磨和嘲讽,我真是一头实实在在的蠢驴!都怪我犟,要是听了我母亲的话就好了,孩子,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和牵挂。我是一头听话的驴,是一头矜持的驴,是一头有理想、有志气的驴,我按照母亲的经验去做,关闭了自己的所有,我的心里只有一条信念:对主人全心全意付出,赎清我上辈子的罪孽,好让我下辈子脱离苦海!
我的新邻居很调皮,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好动而好奇,小女孩解开他的缰绳他会一下挣脱小女孩的手,跑出院子踢腿蹄、肆意打滚、大声喧哗,吓得鸡飞狗叫,小女孩委屈得直哭。我看着很生气,真想上去揍他一顿。小女孩一追他就跑,小女孩停下来,他歪着脑袋看她,闹累了,他便神气活现地回到院子里喝水,回到驴圈吃草,他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哎,还是年少轻狂吧!
要干活了,他和我走在犁沟间,老爷爷发令让启动,我憋足了劲往前冲,他却驻足不前,老爷爷一鞭子打在他屁股上,他就一个猛子蹿出去,他没干过活不会使劲,又不虚心学习,我们的春耕一塌糊涂,累的老爷爷呼哧呼哧可着嗓门直埋怨,他想起了忠厚的老黄牛,可是她再也回不来了。
让他拉磨他要么不动要么猛跑,还偷吃粮食,在磨道里不是拉稀就是尿尿,搞得人不胜其烦;他去驮水,照例是挣脱了小女孩的牵绊,一个人来到山泉边,等灌满了水,又一路狂奔,回到家水只剩两半桶;驮粮食、驮粪等也是如此,老爷爷不要想着去拽他的尾巴,他会一个响屁,稀屎喷人一面门,或带着坏坏的笑将一大泡长尿浇灌原本崎岖陡峭的山路,不高兴了还尥蹶子,谁敢啊!小女孩更不敢像骑我一样去骑在他的背上揪着他的鬓毛玩耍,所以,以后所有的活计几乎全由我一人来干,我得心应手、我逆来顺受、我心怀感恩,我对主人充满了深深的爱和依赖,而他,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对人类充满着敌意,我很担心,他能落个如何的下场。我听人类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诚实勤劳的人任劳任怨。我大概也是如此吧。
老爷爷越来越衰老,老奶奶已经卧病在床,我也渐渐力不从心。小女孩已经长高了许多,她大了,我很少见到她,见到她也是匆匆忙忙,她永远忙碌着,没有多余的时间来陪我说话,没有时间用她温热的手温柔爱怜地抚摸我,没有时间用她怜悯的目光和我对话。我不知道人为什么长大了会变,我看见女孩的眼中充满着无限的忧伤和悲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驴,我不懂人生,我只知道用力去劳作,豁出我的老命去换取主人的笑脸,我也老了,我明天将如何,我能逃出驴的厄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