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种情最厚重,那就是亲情。世上有一种爱最深沉,那就是父爱。年轻时的我,大都是凭着感性去认识和理解父亲的。在我的印象里,更多的感觉是父亲的冷峻、严厉和苛刻,而缺少的是对子辈细腻的关怀和温柔的呵护,甚至在心目中还或多或少产生过一种畏惧的感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阅历的增长,思维的日渐成熟,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对父亲的认识非常肤浅。父亲就像一本名着,只有细细的品味,才能感受到它的深邃、领略到它的厚重、体会到它的博大精深。我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能够入伍、入党、提干并调至军一级机关工作,转业后又成为省一级机关的公务员、处级干部,回顾这一历程,可以说,这里面既有各级领导的关心培养、同事朋友的热心帮助,也有自身的奋发努力。然而,正是那润物无声、深情无言的父爱,给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和茁壮成长的土壤。
关注贫弱,行医济世,救死扶伤,回报社会,是父亲毕生奋斗和追求的目标。父亲大名赵学诗,属马,1930 年出生在行唐县一个穷苦的家庭。爷爷赵老强是个文盲,腿有些残疾,一辈子靠卖豆腐为生。据说奶奶一生共生育十一胎,因家境贫寒和缺医少药等原因,十之七八大都夭折或是送人。父亲是第十胎,故取名“小十子”,叔叔则取名“十一子”。父亲高小毕业即因家贫失学。之后,他立志救死扶伤,造福百姓。于是就到本县顺城街名中医王锦章的药铺学徒兼当司药。王老爷子大医精诚、悬壶济世、悬丝切脉、妙手回春的医德医术,对父亲影响极深。靠耳濡目染、勤奋学习和名师点拨,加之天资聪慧和悟性较高,他很快就锻炼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医生,并在县城办起了私立康宁诊所。由于他医德高尚,行医严谨,治病独辟蹊径,虽年纪较轻,却已在县城崭露头角。五十年代国家实行公私合营,28岁的父亲就担任了行唐县城关镇医院第一任院长兼党支部书记。父亲重视医德医风培养,倡导钻研业务、又红又专。他那时领导下的镇医院,可谓是人才荟萃,高手如云,阵容强大。眼科刘峰、儿科刘新辰、妇科周国云、外科杨文才、内科刘玉春、精神病科张英全、五官科郭振清等一大批或科班出身或私家名医齐聚麾下,并在日后都成为行唐医学界的权威和栋梁。然而,直到1988年父亲因病去世时,他仍然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地工作在一个公社医院院长的岗位上。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为自己的提拔使用,个人待遇争过什么,讲过什么。倒是那一个个经他妙手回春,解除病痛,延续生命的小小百姓们让他感到莫大的欣慰。
刻苦学习,深造医学,探索不止,不断更新自己的医疗水平,以精湛的医技救治患者,是父亲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最舍得花的钱就是购买医书,最大的嗜好博览医书。医疗专业,在他的一生中,几乎占据了全部的位置。五十年代末,他曾经自费到当时的省会保定一家大医院,专门向名医学习外科技术。轰轰烈烈的“***”开始后,破“四旧”、搞“四大”、文攻武卫,天下大乱,造反派、保皇派你方唱罢我登场。而父亲则与世无争,独善其身。他充分利用国家医学界部分“反动学术权威”下放行唐劳动改造的天赐良机,主动接近,不耻下问,学到了许多高端的医学知识。
忠于职守,严谨求实,淡泊名利,人道行医,是父亲的安身立命之本和终身奉行的最高准则。医生是一个特殊的行业,健康所系,生命所托。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物体,把日积月累的病体调整好,绝不是找到松动的螺丝再拧紧一下那么简单。面对众多的疑难杂症,父亲总是那样心神气定,不急不躁,精益求精,毫不马虎。有的病情比较复杂,一时拿不准如何诊断,他从不顾及个人面子,草率处方,或拿病人去做实验。而是通过翻医书、查资料,与高手交流,直到胸有成竹之后,再处方下药。面对众多家境贫困、一分钱都要掰两掰来花的农民,他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中西结合诊病,组方精妙独到,常常以小处方出奇制胜,用最少的药费解除了无数病人的痛苦。类似例子不胜枚举。有一年,邻居家的女婿将一个多年不孕的战友夫人带到我家,经过父亲的精心诊治,多年顽疾终解沉疴。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当母亲抱怨这位夫人的感谢行动只是仅仅寄来一张照片之时,而思想境界已达到医者仁心的父亲对此却并不以为然。因为金钱、地位、荣誉对他来讲,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他的满足和喜悦,就是追求自己医术上的进步、创新和突破,就是靠自己的医术为百姓治病减灾、为一个个家庭带来幸福,这种成就感和自豪感非一般人所能理解。即使是父亲晚年身患癌症之后,他仍然坚持为慕名而来的患者把脉看病,开出了一个又一个处方,拯救了一个又一个生灵,他在平凡的岗位上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所在,造福天下苍生,成了他一生的快乐和追求。
严于律己,克己奉公,忠诚老实,不向组织讨价还价,是父亲一生所遵循的处事原则。1964年,父亲担任城关镇医院院长期间,国家为减轻天灾人祸带来的巨大财政压力,决定要下放部分国家职工。当时在镇医院妇产科担任助产师的母亲被父亲第一个列入下放名单。从此,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的户口由行唐县城转到了老家贝村,商品粮改吃农业粮。正是他的这一率先垂范的决定,让我们全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虽然后来我通过当兵提干改变了身份,但两个兄弟及后来出生的妹妹农村户口的身份,却使他们永远失去了城镇户口分配工作的那种特殊待遇,并受到了不少的磨难。尽管两个弟弟后来靠党的改革开放政策日子过的还都不错,但父亲的这一举动一直让他们难以理解和释怀。60年代中期到72年期间,父亲在离家较远的赵阳关公社医院担任院长。那时的全家,上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娘,下有我们兄弟三人,家庭又因被下放面临不少实际困难。其实,当时的县卫生科长(相当于***后的县卫生局长)王炳海就住着我家县城的房子。这位曾在朝鲜打过仗转业干部,与我家关系也一直处的很好。通过它调到近一点的地方应该是能做的,但父亲却从未为个人的这些私事向这位领导开过口。
父亲性格内向,不拘言笑,为人低调,谨言慎行。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工作中,他总是一付冷静、从容、深沉和平淡的面孔。即是是在家庭里,也很少与我们做近距离的交流和沟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身上就没有浓浓的父爱,他自有自己的表达方式。60年代中期,我放假后来到父亲所在的赵阳关公社医院,有机会跟随父亲一起到患者家出诊。面对热情好客百姓群众,本以为父亲会带些好吃的让我回去解馋,没想到父亲却陆续为我借了些书让我阅读。记得有《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红旗谱》、《小城春秋》等不少现代文学书籍。正是这些书籍,将我带进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并使我从此爱上了读书,逐步学会了怎样写作,怎样做人。品味起书香里的父爱,一生咀嚼,受益无穷。1972年12月我高中毕业后应征参军,因村里干部把指标都留给了自己的亲朋好友,我虽体检合格但就是不让走。几经周折,最后还是接兵的魏传笃副政委听说我有些特长而点名要我,我才得以当兵。记得我参军离家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态度严肃、声音不大地对我说:“好好干、争口气”。六个字,透出了人世间最真情的嘱咐和殷切的期望。正是这六个沉甸甸的字,激励我奋发向上,永不言败,信步风雨人生。我1975年3月入党、5月提干,1976年6月提拔为副连、10月调到师政治部当干事,1979年调到北京军区炮兵政治部当干事,并提拔为正连,成为我们这批兵当年提干最早、提升最快的一个。
“做人要知足,做事要不知足,做学问要知不足”、“人要靠本事和本分立足”、“一招鲜吃遍天”、“做事不贪大舍小,为人莫瞒上欺下”、“知恩图报,施恩不图报”。这既是父亲平凡一生的真实写照,也是垒砌和树立在我心中的人生座标。在父亲的一生中,也许还有太多、太多我不曾知晓的故事和奇迹,但父爱的深沉与厚重,就蕴藏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之中。那些无言的父爱,就像清茶一杯,细心品味,虽苦涩却清香,虽淡然却深刻。如陈年的老酒,令我回味无穷,历久弥香。如明亮的灯塔,不仅照亮了我的成长之路,并让我由此读懂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