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清霜,都是捡拾不尽的时光。抬头是春,俯首迎秋。人生,活得不过是一段段的回忆。前几年,每到这几日,母亲总要开始盘算着做豆腐了。做豆腐,我们乡下人不叫做,而用一个响亮、富有力量的“揍”。一个“揍”字,仿佛让辛苦了一年的爹娘伸直了割麦打场累弯了的腰板,也似乎是一岁终了,颗粒归仓的豪气溢于言表。
揍豆腐,需要一口大锅。这样的大锅,当下已经难觅踪影,前几日,看了李子柒的几个视频,她炒菜用的那个柴火灶,倒是像极了小时候娘弓腰摁豆汁的灶台。只可惜,锅太小了。没有办法装得下一个豆腐的豆汁。
很多逝去的东西,也许只能在文字和回忆中去寻找。一口大锅,同样如此。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历史就像是一本《史记》那样的宏大,其实,身边消失的人和事都在逐渐成为历史。现在,寻遍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是电磁炉、电饭煲,哪里还有一口大锅的身影。很多孩子其实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的物件吧?对于他们来说,这口锅,是我的童年深处的乡愁,也是他们好奇无比的历史。
好像,很小的时候,总是去四婶家揍豆腐。四婶家的饭屋,四壁都是黑黑的,那是柴草的烟火经年累月醺出的痕迹。后来,我家的饭屋里也支上了一口大锅。每到腊月的时候,两家便轮流作伴揍豆腐了。
没进腊月的时候,父亲便已经打听好了哪家今年的黄豆好,好的标准自然是出的豆腐多。进了腊月,父亲便买好了豆子,冬阳高照的时候,院子里满是暖暖的阳光,母亲便坐在门前挑豆子,烂了的,黑了的,小石子,大草籽,一粒粒挑出来,扔进一个瓷盆里。叮叮当当,清脆极了,“大珠小珠落玉盘”亦不过如此吧。
豆子都挑好了,一颗颗饱满的豆子仿佛挺着要挣破一身衣服的将军肚。圆滚滚,胖乎乎。等到他们入水浸泡,这一身黄衣便真的被挣破,露出浅黄的豆瓣,探头探脑的看着,盼着……
等母亲用小车推着他们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一粒粒豆子变成了一桶桶浓稠的豆汁。细细的,白白的,在车子上漾漾荡荡,晃晃悠悠的进了家门。
火点起来了,烟囱里的烟直上云天。多年之后,我读“墟上炊烟”时总想起这一缕炊烟,总那么直,那么暖。豆汁倒进大锅里,沸腾的热气中,有淡淡的豆香,那种味道,很难说得清楚,总感觉有一丝青青的田野气息在缠绕升腾,仿佛有一阵春风刮过,有花草的味道。
趁热,浓稠的滚烫的豆汁被倒进一口二瓮子里,父亲出场了,拿一根擀面杖,用力搅几下,便要下石膏了。下膏,是决定一个豆腐品质的关键。每到这个时候,父亲都极其谨慎,拿小秤把石膏称了又称,量了又量。甚至,有很多时候,都要打听东家下了几两几钱,西家用了几钱几两。可是,各家的豆子不同,石膏的用量也就大同而小异。最后的决断,在于父亲下膏的那一刻。
下膏,要趁着豆汁滚烫才好,所有的纠结,在时间面前都要“断舍离”。多少之间,总要有一个抉择。父亲下定决心,撒入石膏,再次努力搅拌,仿佛要把所有的忐忑都用这一次次的搅拌消解。成功与否,全在此时。
这个时候,我已经拿着碗在一旁伺候了很久,鲜嫩的豆腐脑,颤颤悠悠的盛入碗中,依然冒着清甜的香气,袅袅的在眼前缓缓上升,像极了此刻暂时停灶的烟囱里的青烟,似有似无,聚了又散。
我小心着捧着这碗豆腐脑,走进屋子里,倒上一点酱油,撒上一两片葱花。电视里,哪吒正在闹海,三太子被哪吒踏在脚下,我一边高声喝彩,一边“哧溜哧溜”地喝着豆腐脑。身体内回荡地暖流,驱散了一屋子的寒气。一碗下肚,我伸伸胳膊腿,抄起十几个大白皮,跨出院子,一直疯到一身泥,一头汗,才会回家。“嘣蹦砰砰”声里,年也许会听到我们发的信号,便会迈着大步走得更快一些吧。
到家的时候,豆腐已经被压在一个大盆里,那个大盆好像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叫“江量盆”,家乡地土话,大体地音儿是这样,从名字就可以直观地知道,这个盆够大,足够盛得下江河湖海吧。
这样大的一个盆,一整个豆腐都在里面压着,清黄色的水,淅淅沥沥,就像春天的小雨,仿佛永远也下不完,淌不尽。一个豆腐要压多久,我从来不知道。只是,当我家和四婶家的豆腐都揍完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在谁家揍豆腐,便在谁家吃饭,也算是约定俗称的吧。照例,饭桌上少不了新做的豆腐。切一片五花肉,锅里溜过,撒一把青葱,一锅清水里,豆腐,咕嘟咕嘟,泰山白酒在茶碗里温着,屋子里便弥漫着酒香、豆香和浓浓的年味。
这时候,我知道,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