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古典诗词里,当梧桐碰到秋雨,便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道:“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回宫以后的玄宗,目睹宫中物是人非,凄冷的秋雨打着梧桐,不免触景伤怀,不能了却缠绵悱恻的相思,以致夜晚“孤灯挑尽”不“成眠”。
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高楼》是词人被囚于宋国时所作。作为亡国之君的他给金陵(今江苏南京)旧宫人的信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问君能有几多愁?如词中所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茂密的梧桐叶已被无情的秋风扫荡,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残叶在秋风中瑟缩,词人不禁孤寂情生。然而,孤寂的何止是梧桐?
还有温庭钧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叙说更是巧妙,谢章铤评曰:“《更漏子》‘梧桐树’数句,语弥淡,情弥苦。”真可谓语短情长的佳句。
李清照亦将这种愁思发挥到了极致,她在《声声慢》中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此词是李清照后期的作品,作于南渡以后。此时词人正遭遇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黄昏时分,梧桐叶上细雨淋漓,点点滴滴。这般情景,怎能用一个“愁”字了结!
梧桐,秋雨。貌似不相干的事物相遇在了一起,却能触动文人的心,凉凉的,并在文学的长河中弥漫,我因此而常常惊叹古人,这是一份怎样的懂得,才把我们生活中的这些常见嵌入生命,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厚重起来,丰富起来,柔软起来。
后来读《诗经》,发现好几首诗中都提到梧桐。在《诗经·大雅·卷阿》中,梧桐在高岗上向阳而生,引来凤凰神鸟: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为此我还曾猜想,凤凰是神鸟,可见梧桐亦非寻常树。上学时,听老师讲“种下梧桐树,引来凤凰栖”一句后,便更加笃定这种想法。可是,在乡下,泡桐树是很常见的。那时乡人种树,更重要的是看它的实用价值,而梧桐木质疏松,是做不了好家具的。但这不影响它的地位,它开花的模样,甚是好看。
记得前年疫情居家期间,又亲眼见了那一树的繁花——如风铃一般的泡桐花儿压弯了树枝,一串串,一簇簇,每一朵花就像一朵张开的淡紫色小喇叭,又像孩子们一张张可爱的笑脸,它们恣意欢笑,开成了雾,堆成了烟,噼里啪啦,惹得满世界的流光溢彩,经不起春风的挑逗,迎风摇曳,灼灼其华;淡淡的清香氤氲在四周,引得蜜蜂飞来飞去;喇叭筒里还有深色的花蕊,一点点地点缀在花壁上,花壁由下向上颜色渐淡。这梧桐熬过了最难艰的时光,迎来了最盛大的繁华。
《礼记·月令》中说:“季春之月,桐始华。”最美四月天里,桐花盛开,传递着春夏的交替、自然的时序。这样的时光能维持一个月,等花儿落下,便给泥土留了一缕谁也闻不到的清香。
此刻,有人站在窗口,和我一样对着外面看。而一个香甜的魂在我心里扎了根:人间有味,悲也好,喜也好,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不丧失信念,让自己的每一寸日子都含着香,浸润着甜,这日子也就丰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