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武松一出场,施公笔下的武松如此威猛高大。
赤手空拳的武松,十五碗酒,与吊睛白额虎肉搏,且不说他的神勇,便是常人,挥个三五下拳,早已累得不行,武松“打得五七十拳”,大虫七窍流血,足以见其“骨健筋强”。
小说前半段,武松景阳冈打虎,潇洒无比。如果说这是一次惊艳的亮相,那么醉打蒋门神,绝对是最酣畅淋漓的:先虚晃一招,左脚踢其腹,踅身,右脚踹其额,最后只一扑,唤作“玉环步,鸳鸯脚”。醉打孔亮又有不同:仅仅“一扯,一拨”便将其放倒。整本书中,细数各路英雄的打斗场面,唯有武松百看不厌。
初读水浒,武松印象,不过神勇机智,却忽视了他所遭受的人间惨剧。神勇机智之下,是一颗残碎不堪的心,一颗没有温度的心脏。
水浒中有各式各样的兄弟,有何清和何涛那种见利忘义的,有李达和李逵那种弟弟一到家哥哥慌着报案的,也有武大和武二这样兄弟情深的。
兄弟俩自幼父母双亡,是哥哥武大郎一手把弟弟拉扯到大,没有父母的庇佑,可以想象,从小这兄弟俩会遭遇什么。施公描写武大“三寸丁谷树皮”,可见武大矮小丑陋,可武二却高大勇猛,放在哪里,人们都不会自动把这俩人联系在一起,可是武大的矮短身材真的是天生的吗?为什么一奶同胞的弟弟反而如此高大呢?这些信息拼凑在一块,几乎可以解释武松所有的行为。武大郎含辛茹苦将弟弟养得又高又壮,自己却因为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成了个人人嘲笑的半残。而武松也是个有良心知感恩的弟弟,哥哥的所有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因此武松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敢欺负武大。二人虽是兄弟,情义胜却父子。这两兄弟的感情,是一个潘金莲可以撼动的吗?武二见潘金莲不安分的心,他不想把好不容易凑起来的家拆散,于是出差前他警告潘金莲。可是,出差回来,好不容易发迹,哥哥却被奸人所害,他可是武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可他却死了。
哥哥死得蹊跷,武松打眼一看便知,灵堂内武松哭泣的那晚,令人心碎。于是他默默地查清了事情的真相,把证据收集起来,他准备用法律给那对狗男女狠狠一击。他还是相信法律的。可是,他想要的公道没有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充满铜臭味的府衙。武松该怎么做?今天我们可以分析:一边是自己的前程,一边的哥哥的公道。可是在那时,武松几乎没有选择,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他要把哥哥的公道讨回来,他要安抚哥哥地下的冤魂,他要让那些害他哥哥的恶人通通下地狱!于是他精心设计一个局,在众人的见证下,手刃了两个血仇。
打虎英雄的遭遇,百姓们心疼,纷纷送他盘缠,可是哥哥再也见不到了,苍茫大地,他何去何从?于是他一路浑浑噩噩,到了孟州,卷入蒋门神和施恩的恩怨之中。他怎么打的蒋门神?醉打蒋门神。世上已经没了他可留恋的东西,他只能借酒消愁,众人要他给蒋门神颜色瞧瞧,他就打得好看些,让大家都笑一笑。
张都监又给了他希望,他以为他被赏识,他甚至有了一个未婚妻,他以为他能重新拥有一个家。
——都是假象。
一切的一切,都是张都监和蒋门神的密谋,以他的性格,大概会誓死不从,可他冷静得可怕,他要复仇,他被屈打成招,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命,转眼间他杀死押送公人,他来到了鸳鸯楼,纸醉金迷的楼阁,众人为他们的谋略举杯畅饮,武松从后柴门进去,为了不暴露自己,他把遇到他的所有人都杀了,包括骗了他的未婚妻。“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是挑衅吗?
武松没了安全感,夜走蜈蚣岭时,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吗?”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去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一个妇人能有多大能耐?可武松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他告诉自己不能错了,他逼自己认清现实。
伴随着对生活希望的破灭,他容忍不了世上的一切不公。他见到松树林旁边的坟庵中一个道人不守清规,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走到门口,先杀道童,又杀王道人。手起刀落,干脆利索。但是,我又觉得他是矛盾的。明明杀了那么多人,但是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他叫那妇人:快走,快走!让那妇人收拾收拾金银细软,自将去养身。但是当他在客栈见到店家不给自己肉吃,偏在孔亮来的时候“笑容可掬”,把鸡与肉都煮熟只等他来,他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照着店主人脸上就一巴掌打过去,不由分说,一扯,一拨打倒孔亮,自顾自地吃起来。可见他不再是那个老实巴交的,世界上只有哥哥重要的武松了,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武行者,丝毫不怕触犯法律,反正都杀了人了不是吗?他对一切权势都充满了厌恶,不然就不会在宋江说要替天行道时跳起来反对,见到宋江决心如此时又一言不发。
天伤,天伤,施公为武松赋予的名号,太形象,太贴切。武松经历了精神世界的创伤,没了哥哥,心中没了信仰,他上了梁山。他的心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肉体,征讨方腊的途中,他又不幸失去左臂,怎么就不能完好地活下来呢?灵魂的祭奠还不够,上天又让他失去了一只臂膀。
武松原本与哥哥相依为命,到头来却落到这样一个状况,可悲,可伤。
天伤,恰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