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在众多作家中偏爱路遥,不是因为他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头衔,也不是因为他的著作被再版多次,而是他的劳动者本色——那种对待劳动的态度,那种默默耕耘的劳动精神,那种即便没有收获的指望也默默耕耘的劳动本色。
早年学生时代读《人生》,为书中的刘巧珍有着金子一般的心灵但没有文化感到惋惜,为高加林的积极进取但又负心感到憎恨;读《平凡的世界》,为孙家兄弟身上的那股不服输的铮铮铁骨而自豪;为田晓霞的不幸遭遇深感惋惜;为杜梨树下的美好约会深深期待。那时候读路遥,跟随主人公的人生际遇或高兴或失落,总是停留在人物情节的个体层面上看待作品,的确肤浅。
后来,工作后坚持自考,毕业论文写的是《谈路遥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和作者的创作倾向》。当时为写论文,拜读过厚厚的《路遥全集》,为方便看书,记得把厚厚的全集本当枕头,金黄的封面被磨得泛白。《人生》之前的短篇、中篇小说,创作随笔,每一个电台的采访,编辑的回复,都一一拜读。读了全集本,也写了论文,自以为是地认为读懂了他。
时隔多年以后,不惑之年再翻开他的《平凡的世界》以及《早晨从中午开始》,也看了《平凡的世界》改编的电视剧,才知道当初是多么浅薄。不经时光的沉淀,不知生活的厚重;不经岁月的磨练,不懂劳动者的本色。
每一次,做出人生的重大决定时,路遥总要来到家乡的毛乌素沙漠,在《平凡的世界》动笔构思前,他也来到这里,面对无边的苍茫和寂寥,他赤着脚,走在沙漠上进行了一场精神的洗礼和角逐,而后义无反顾地前行,这是劳动者的态度。
当他准备了三年之后一个人背起行囊,只身踏入偏僻的煤矿,进行闭关式的写作,坐下来动笔,竟然开头都让他迷茫几天,写了揉皱扔废纸篓,再写再揉皱,连续三天,才把开头写好。现在才领悟,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对自己史诗般巨著的开头,第一章节,第一段落,第一行字,都有极其苛刻的自我要求。后来终于有了“一九七五年的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这样看似寻常实则不寻常的开头。改编的电视剧里,每一节片头花絮里都有这一段文字,可能正是出于对这一开头的纪念,也是编者出于对辛勤耕耘劳动者的敬重吧。
创作过程中,夜半时分,只有一只老鼠作伴,听到远处一声火车鸣响,急切地跨出门去,在料峭的寒风中走向火车站,立在煤堆旁,接心中臆想的亲人,然后悄悄抹去眼角的冰凉,等待他的,仍是那只老鼠。心里有爱,眼角才有冰凉。试想着漆黑的夜空下,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铁轨边的煤堆旁,听着远处的汽笛声,眺望着家的方向,一支又一支吸着旱烟,那份对亲人的思念,那种渴望温存却又不得的苦涩,寒风中,这位四十出头的男人只能默默忍住这份孤独,这份痛苦的思念。为了耕耘自己的理想田地,只能暂时地斩断美好的游丝妄想,舍弃生活中的普通劳动者的大情小爱,这是智慧劳动者的舍得,是的,有舍才有得。
当写到《平凡的世界》最后一章节,完成最后一个字时,把笔狠狠地扔出窗外,手指已经冻僵不能伸直,那种长篇小说创作到最后的释然,扛着疾病的身体,透支着生命,咽下了的孤独,一个又一个挑灯夜战的不眠之夜,一个又一个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将笔扔出几米之外,这一扔,扔出了庄稼人终于收获后,站在田埂边上的潇洒和豪迈。
路遥的那种创作的较真,矢志不渝的执着,真的是犹如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试想着我们,于柴米油盐的生活之中,如果有一点点这样的劳动精神,可能在哪一个行业都可以做得令人刮目相看,甚至出类拔萃。低头耕耘的朴实,一次次被光怪陆离的繁华表象掩盖;始终耕耘的翅膀,一次次被五光十色的美丽谎言折断。
不惑之年,再读路遥,不仅仅是一种体验,一份共鸣,更多的是一次次灵魂的拷问,一场场精神的修炼。始终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本色,即便没有收获的指望也要默默地耕耘。是的,始终耕耘,不辍劳作,这才是劳动本色,生活底色,也才是生命该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