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茶香萦绕,一壶浊酒笑迎。千年前的云台山上,有那么一个人曾涉足于此,他五指托一盏酒,与天下俊杰同饮;指尖拨一架琴,与世间所用同奏。
这个人,龙章凤姿,却土木形骸,这个人,才名远扬,却远离仕途。这样一个人,即使处在锐利的刀锋之上,却毫不在意,仍旧纵情洒脱,把酒言欢;就算深陷湍急的漩涡之中,却不为所动,依然畅谈天下,无所畏惧。当黑暗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无数壮志凌云的青年,压抑的白色恐怖逼迫千万知识分子就范时,他却不为所动,整日依旧饮酒诵诗,笑谈秋风霜月。
就是这样一个人,身逢乱世的一个人。
乱世,即谓混乱不安定的时代。就在他醉卧山林之时,曹马之争却一步步向高潮迈进,“高平陵事变”后,曹魏大权旁落,司马氏也露出了他凶恶的嘴脸,与他合作,生,不与他合作,死,没有中立,不许弃权。
司马氏高举的屠刀,让无数名士们一个个弯下了高傲的腰杆——我要活下来。
但他却不理不问,任风吹浪打,绝不妥协。
他摆开酒宴,邀志同道合之人同醉;他拨动琴弦,与骚人墨客们一起游山玩水,他们精通音律,四书五经,他们满腹经纶,心怀苍生,他们笑谈古今,市井怪谈,他们放荡形骸,无拘无束。
至此,才有了“竹林七贤”“竹林之游”的称谓。
——花开复凋零,潮涨又潮落。不知人生有几个永久的看客,谁也觅不到一处持续的风景,他们在风云变幻中残失了模样。暮然回首处,早已物是人非。
以“吕安事件”为引子,当一场突然的牢狱之灾降临,他以不复当年热血,只剩满眼仓皇,看着冰冷的铁链,以及秋后问斩的结局。
他贴着灰暗的墙壁缓缓滑落,此时他还不到四十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就要这样,死去?
他垂头懊恼,早知如此,当初便该放软了性子!出他什么风头!!
……
一晚雨未停。
清晨,雨水的潮湿还未完全散去,空气是清澈的味道,荡涤着整个天地。地上水洼如明镜,他整理好着装,束好头发,随着囚车缓缓来到刑场。
四周人流涌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刚一抬眼,便触到冰冷的剑刃反射着骇人的光亮,谁的眼泪纷飞,与这天气一道,垂眸哀伤。
谢谢你们,送我度过人生的,最后一程。
他笑,伸手接过弟弟递来的琴,置于膝上,一曲调子泠泠奏响,四周的人群纷纷安静了下来,屏息聆听这最后的乐章,亦是,他的心声。
他说,他很遗憾,因为即将走向孤寂的黄泉,自己将再也看不见冬夏换季,再也听不到鸟鸣风声,他是如此热爱这世间的一切,往后,自己与这世界,却是无缘了。但,假若当初,他不反抗司马氏,他便不是他了,若是当初,他不替吕安鸣不平,他亦不是他,——我所做的所有的所有,不过是活出自己罢了,身逢乱世又如何,我心中的希望却长久没有泯灭。
希望。
希望?呵,幼稚,你难道期许这乱世会结束?
不,我很明白,天下时局我看得清楚,但我没有放弃希望。
为何?
因为我不想辜负自己。
笑话,你已经被送上刑场了!
是,但我不会放弃——生命的终结是必然,可中间的过程是让我来填满的空白,虽不能改变结局,但我可以完善过程。
我不懂。结局既已注定,为何你还要努力。
因为心中的希望,不灭。即使终将离去,可我好好地在这世间走过一回,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足矣。
足矣。
他静静地奏响绚丽的音符,他的琴声化作苍鹰,呼啸着飞入九重高的天空,他的衣袍飒飒作响,好似深秋落叶的哭泣。没有人出声,他们静静地看着,一只浴火的凤凰在这乐声中涅槃永生!
这曲子的名字,叫做《广陵散》,他的名字,叫做嵇康。
他的人生,完美而又残缺。
曲罢,人终。
已经遇不到往后将要遇到的人或事,他提前完成了人生,但也因为空白了的往后,他的人生画了一个完美的弧线。
世间,再无嵇康,亦无广陵。
千年间,有多少繁华绽放而又凋零,经历过数十载的悲欢离合,云台山早就不复当年模样。我深深吸一口气,耳朵里塞着耳机,里面的流行音乐与这里的寂寥格格不入。
没有几个人记得嵇康,没有几个人识得广陵,但我知道,这一切,已和嵇康无关。
无关?
我记得有谁抱怨说人心腐朽,有人哀叹说世界毁灭,有人痛苦说无可救药,有人说……
他们说的,都在理。
可他们也都忘了,千年前,有个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坚持着希望,即使他知道这混乱的年代不会终结,以后仍然会有无数条无辜的生命丧失在血腥的屠刀下——他并不是盲目的乐观主义者,相反,他很悲观,他知道这世间的无奈与苍凉,知道人生的苦短与悲切,但他没有放弃对生活的期盼。
——我的希望中连带绝望,我的幸福里存有悲伤,但我会带着绝望去拥有希望,怀着悲伤去写下幸福的乐章!
四周山林寂静。
我拔掉耳机,且听风吟。
我虽不能改变结局,但我可完善过程,在世间好好走过一回——足矣。
广陵已没,余音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