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是读《红楼梦》才知道的。那时尚幼,但大抵晓得涣涣之水,你能喝到口里的就那一瓢之微的意思。
《红楼梦》第九十一回里,黛玉对宝玉说:“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傻痴痴的愣住了,忽而又大笑起来:“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黛玉的话绕口令一般,如云遮雾绕,说来说去就怕宝玉心猿意马,贾府里佳丽如云,黛玉当是有疑虑的,面对黛玉的心患,宝玉的“三千一瓢”算是最简约的誓言了。
世间男女对异性的渴望是原始的本性,窈窕淑女,男之从之,伟岸俊男,女之慕之。一夫一妻的法律规定只能在“三千”男女中取其“一瓢”,但面对涣涣“弱水”,觊觎“一瓢”之外的心,未必就能淡然处之。而文人们却长于在纸张和键盘上做足非你莫属、无你不欢的文章,今日如此,古时也是,这道德主张是由来已久的国风。
《诗经》有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这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主人公在迈出城门的刹那间,一干美女踏歌而来,红妆浅黛眉,慧眼流芳,顾盼生姿,“乱花渐欲迷人眼”,叹为观止。然而,叹则叹矣,男子知道,这些美丽不过是风景,走过路过,还必须错过。再巧夺天工的美丽,虽然被我碰见了,但不是我的菜,我又何必沾沾自喜?原来主人公早已心有所属,他的女人是“缟衣綦巾”、“缟衣茹藘”,“女服之贫贱者”。
“贫贱者”是朱熹的解读,朱老夫子何以在这男欢女爱的场景中,语出惊人地大煞风景,未必“缟衣綦巾”、“缟衣茹藘”,就是“贫贱”的特有符号?仿佛不不用如此的情景设置不足以说明这男人青天可鉴的情有独钟。理学家的逻辑惯性顾不得大众的审美需求,道德教化需要的是要芸芸众生懂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道理,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不可强求。
这痴心男人无疑是世间男人的楷模了,美女在侧,只能“匪我思存”,因为他的心中只有“缟衣綦巾”、“缟衣茹藘”的糟糠之妻,路边的风景对自己而言,只有眼缘,仅此而已。眼食可以,求不得!
人生的最大苦恼来自于所欲所求的不能满足。佛经说,人生的苦难有七种,生老病死、怨恨、别离、求不得。求不得,是因为本不属于你,自然是求之不得;贪欲是人性的深渊,有贪必求,当然也是不可求、不能求、不该求。享受手中的所得远比遥不可及的虚幻向往来得幸福。
黛玉和宝玉都是心慧之人。黛玉经历了所有“求不得”的苦难,她抽丝剥茧般地期期艾艾,看得见眼前的罂粟,却挣脱不了它的羁绊,因为“求之不得”丢了性命。宝玉似乎找到了“求之可得”的途径,肝胆见性却无力回天,终归是“举案齐眉意难平”。
《佛缘宝典》说,人,由生入死的冥口,必经三千弱水,凡入者肉身皆溶,三世不得超度。宝玉、黛玉都是入而不返者。凶险犹在,宝黛们还是于三千弱水中,舀了一瓢又一瓢,用了这瓢用那瓢。
爱,在瓢起瓢落中,成色香消玉殒。
权贵,求得拥有三千弱水,身心皆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