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结束中开始。
老七打破了那只梅花瓷瓶。一只在家中的古铜色柞木衣柜上矗立了半个世纪的梅瓶。梅瓶有关她爷爷对奶奶的爱情。
可是,老七把它摔在了我的脚下。而我只能乞求她已深入地下的祖父母原谅我。是我让老七愤怒的吗?
我知道,一幢古老的爱情已经粉身碎骨,而我们的……老七冷笑道:“少用那古希腊某诗人编造的谎言来骗我了!你说说,什么叫爱情?”
爱情确非一种客观存在,它仅仅存在于想象中。但人类可以根据想象创造某种存在,为此,我相信爱情是可以后于我们相遇而存在的。我说:“……你不要否认这个。就像,小说是一种想象中的历史。虽然,具有区别于历史的本性,但它创造了一种存在。”
“好了,”老七说,“它存在。可是,现在我宣布它死了。”她指着地下把破碎的瓷瓶,那些碎片闪耀着痛苦的光芒。
它的存在已经不完整了。但是,它存在过,在它立于人间的那刻起,它就静静地等待着自己死亡的时刻!它来源于某个江南小镇的旧宅,在那个动荡的年月进了城,在城里那个砖石的公寓楼里,以一个姿态站立了30年,它的后半生与那柞木的衣柜紧密相随,可是,如今,它碎在地下。以惨烈的姿态铺展在我们的脚下。
“那是奶奶的,”我吼道。奶奶的遗像望着这儿,一脸的慈祥。
它碎了,那是老七的心。
老七,你知道吗?你再愤怒,都不应该如此对待一件载满历史记忆的物品。我希望你的手掌煽在我的脸庞上。梅瓶是无辜的,它怎么了呢?它走过了自己的世纪,以一种碌碌无为的高雅的光芒,照耀着人类的心酸的生活和苦难曲折的道路。它没承载什么,可是它却莽莽荡荡地储满了回忆。我记得奶奶在的时候,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它,让它的光芒透过它的肌体闪耀出来,把灰尘赶出这个室外。虽然,灰尘总是还会飘进来,我奶奶说:女人的一生就是与灰尘抗争的一生,不断地扫出去,不断地飘进来。让家具锃亮,女人们把生命埋在四壁之内,埋在这日复一日的擦洗之中。
四壁造就了女人的世界,男人们才需要去征伐外面的世界。
可是,老七不想把自己深锁于一个屋子里,而我却在四壁之内创造了自己的世界,一个同样可是属于男性荷尔蒙的世界。这是一种时代的倒错吗?我真实的世界,其实只在我的脑海中。
“与灰尘抗争?”老七对我吼道,“你他妈想让我用抹布在家具上写诗吗?那衣柜算什么?那长着四条腿的餐桌算什么?那低矮的、一副淫荡样的茶几算什么东西?那花瓶算什么?它们统统都不配我去擦它,它们有什么理由要与我肌肤相亲?让它们死去吧!”
就这么地,梅瓶死了。梅瓶是代表着家具们死去的。可是,那是奶奶的生活!
老七就这么地去了国外,而我留在祖国,留在梅瓶死去的世界里,在柞木衣柜那古铜色诡秘的光芒中,我开始了。
开始了什么?
开始了一种爱情,一种依靠脑海荡漾的新生活,一种以理性的阳与感性的阴交变而创造世界的冒险,一种靠写作得以维持并推进的爱情。
说的到底是爱情,还是写作?
一种关于爱情,一种在写作中寻找的爱情。
可是,爱情真的存在吗?它存在于人类的脑波吗?它创造了如何的一种阴阳交变?
你说,梅瓶它真的存在吗?可以说,在古老的从前,世界上仅存在泥土,是人类让梅瓶成为一种存在。世界创造了人类以后,人类又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如今,我们问某某东西是否存在的时候,我们其实需要探寻的是其背后的本质。
有人用手去揉一团泥,把它塑成想象中的样子,然后,把它送进窑里焙烧。然后,它出世了,以人们曾经设想的样子,人类抽象的思想变成了一种固态。爱情,也可以通过双手的揉捏而产生吗?不相信爱情的人,一定不会相信自己。
“我们能”,是的,我们能创造爱情。对于爱情而言,爱情是境遇所生的东西。我们能够真切感受的是欲念,但围绕这欲念,会产生一种光晕似的东西,我们名之为爱情。
爱情,并不全是欺骗。它来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欲念之外的温暖。
“我们用手创造爱情”,我对自己说,“用手创造,仅是一个比喻。不是让人们去撸管子,或者去触摸那惹骚的花儿”。爱情,像是随欲念陪嫁而来的丫环。哦,我们喜欢那些具有主人脾性的丫环。
就我而言,我在写作之中找到了爱。而爱,又真实地来源于一次邂逅。那在2011年年末的一个艺术家的聚会上,老七摔碎那只瓷瓶以后,我见到了小薇,这一见使我相信传说中的“一见钟情”是存在的。
小薇伫立在一只梅瓶前。
那梅瓶迥异于奶奶的那只梅瓶,它属于一种当代艺术,它没有逼近真实的梅花,也极端地躲避着一只瓶的属性,但我还是把一件雕塑作品叫做“梅瓶”。
那是我的手所揉造的吗?不,我基本不以自己的手揉造那些具有重量的东西。我仅留下轻飘飘的文字,它来自另一位艺术家之手,这位艺术家借用我的一个现代意味的诗句。我说:“梅啊,你牛逼的闪光,将你的本性束缚在芬芳里。”可是,瓷瓶没发出任何香气。
小薇笑着,那是瓷瓶之外的一种香。
我在此香气里,突然找到了老七摔碎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爱情,总是鬼使神差地到来,我就这样被一种力量推着,走到小薇的面前。她对我含笑,芬香无比,我一下子醉倒在那瓶前的世界里。我流氓的相貌被收藏起来,以一种绅士的面孔和声音说:“这梅瓶,其古典的功用……其实是一只尿瓶。”
“尿瓶?!”小薇瞪大了眼,惊异地看着我。
我以艺术家所喜爱缔造惊奇的神情,诡谲地笑道:“是的,我的诗句是赐予一只尿瓶的。”我摊着手,试图从尿瓶中揽过什么,继续说道:“我想以一种梅花的芬香,遮盖一种现实的尿臭。你能明白当代艺术么?”
“这是一个不错的隐喻。”小薇说。她主动的向我伸来手,我抓住它。
当两只手紧握的时候,关于肉体的记忆已经开始。那时,我不知道她沉浸在蕾丝里?但爱情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既定的真理,能够改变被视为进入人性并板结的某种东西。也许,爱情本身不具有火药的力量,但它作为一种引发性,通过核裂变……宇宙大爆炸?真玄的黑洞。我不懂天文学,我不再跟你扯那些玄的。我们还原为肉体。
作为肉体的人,我们怎么发生了爱情,这才是故事的中心所在。我们不要天马行空,悬浮于现世,我们还回到那个小薇离开之后的家。那些家具还在,除了梅瓶走了,那柞木的衣柜还发出古铜色的微光,那淫荡的茶几会改变其本来一贯的相貌么?还有那四条腿未曾少去一条的餐桌,它们似乎对老七的离去无动于衷。虽然,都覆满厚厚的灰尘,但它们都存在着,存在于那个失去老七的世界里。
小薇,有一双勤于擦拭的巧手。她从清晨就让手臂在空气中划动,像交响乐团的指挥,她所到之处,灰尘闻声而逃,家具发出新的光芒。我想,是爱情点亮了它们!
我是一个懒散的艺术家,知道雕塑家罗丹么?就那个说“生活中不缺少美而缺少发现”的那个异种男,他缺乏家的概念,他所要的就是一个庇身之所、一个安睡的床榻,一个不具有情感的物理性空间,而他仅将自己的情感仅倾注在那些雕塑上。“文字,就是我的雕塑”,我对小薇说。我是一个比罗丹还邋遢的人,好在他雕塑时会制造灰尘,而我不制造。我不具有吸附灰尘的能力,但灰尘无时不涌向我。我伫立在灰尘里。因为,那个留下梅瓶的奶奶走了,那个懒散地但终归还会偶然擦拭家具的老七也走了。
小薇来到这个灰尘覆盖世界,其实,是在艺术展结束后的一个月,当时,我承诺送她一本载有关于尿瓶诗句的诗集。在她知道我是一个诗人时,感到十分惊讶:“你是一个湿人?!”
对,她们调侃诗人为湿人,我说:“我很湿,被尿淋的”。
她笑了,八颗美丽的牙齿展露在空中,寒光闪闪,有一种令人心震颤的光芒。她那么年轻,就在那一刻,我憎恨起时间来。我希望回到十年以前,我觉得那才是一个与之“般配”的年龄。爱情,会受到了时间的制约?爱情能以自身的力量对抗时间吗?巨大的年纪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情感和心灵的距离吗?
这都充盈着故事。可以看出我的故事才刚刚开了头。如何将自己饱含情感的唾液,送进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岁而又貌美如花的女孩的嘴里,让她心甘情愿、无比酣畅地品尝?这是靠写作能解决的吗?写作,不鼓张意淫,而是一种探索。
小薇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乘地铁到我的家里来。然而,是在第二天才带着我的那本诗集离去的。
“《献给狗蛋的诗篇》?”当我把浅黄色的纸张放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看到了诗集的封皮。“为什么要把最美好的东西献给狗蛋们?”她问。
诗歌并不总是美好的。诗歌,其实与美好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和真理一样严肃。我们把一种严肃送给一群坏蛋,这本身不会有什么错。真理,正需要送给那些制造谎言或者被谎言所迷惑的人。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悲愤出诗人”,狗蛋们制造了令我们悲愤的世界,当然要将这些诗献给他们,就像那位艺术家以抽象的尿瓶呈现在国家美术馆神圣的橱窗里,可惜没有人看透艺术家心中那种对另一种艺术的轻视与污蔑,而这就是这一种艺术。
艺术与艺术的距离是很远的,那种距离等同人与人的距离。这是这一种人与那一种人的区别。“一切艺术都带有现实批判的天性,不要相信艺术家是一些清淡、飘逸的人”,我对小薇说,“不要相信艺术家能成为不关心世界和现实的人,所谓隐士仅存在于普通民众之中。而那些到处展览、演讲、结交群类,把文字印在纸张上以便流传的人,会是一些遁世的人吗?会以一种甘心没入尘世的人吗?他们所有的姿态都是一种对现实的批判,无论多么清高。福楼拜说过‘一切言说,都关涉政治’。”
“啊?!政治?我们不谈政治,好吗?”
“我们一直没有谈政治,就像我不会跟你谈关于一只苍蝇的解剖学。可是,所有的言辞都无形地指向人们的群体意识。所谓爱情,不也构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吗?而三人之间就构成完美的政治。”
小薇心领神会,政治此时在我们的静穆中存在着。“对,不要清高,找到自己的本来面貌”。我是这么对小薇讲的,这使她在接受那本诗集以后,留了下来。我们一同去菜场买了菜,并各自展示了厨艺。经过通力合作,我们再现了富有家乡特色的菜肴的韵味。
维扬菜以一种色香将我们带回遥远的故乡,那是我们舌尖上的舞蹈。我们咀嚼着一种家畜的口条,那种酱汁深浓的滋味,唤起我们共同的回忆。“为什么仅有扬州猪头肉才能进入宫殿宴席?这绝不是家乡的牲畜为我们增的光,而全在我们的厨艺。”我大放厥词,骄傲宣布:“我们来自富有艺术气息的故乡。”
菜肴,对生活是重要的。终于,我也发现洗刷与炒作的乐趣。那些沉没在柜子深处、带有清淡暗花的瓷器重新派上用场,被我除去灰尘,让它们高雅的质地显示出情调来。另一条来自海洋的生物,离开了它喜爱的咸水,在高温的炉火的煎煮下,显示出红光,一种胜利的国旗的颜色。我们卸掉它的长螯,它的铠甲,让鲜嫩的虾肉暴露出来。我们甚至喝了一瓶来自法国的红酒。波光荡漾,在高脚杯里,我们沉醉其实是在话语里。
我们谈论什么?我们扯诗,扯他妈的那些带有精巧谎言性质的艺术,我为艺术下了一个定语:“一切艺术都是一种高明的骗局!”
我谈了我身边的艺术家,那些大名赫赫的人。他们喜爱的下酒菜是什么?那个靠画人物肖像出名的,他说“万物皆有各自有的肖像属性,所幸,我们有描绘自己的天赋和能力”,他喜欢红烧猪头肉,很油腻的那种,他喜欢烈性酒,一般不太喝;可是一喝,则非喝道呕吐不可;写了本畅销小说的某人,喜欢苍蝇飞旋的大排档,每次喝着喝着,他会将衣服一件一件往下脱,一年有三个季节,每次最后都会裸露上身,夸张的一次,仅剩一条三角裤蹲在路边。
“裸奔?!”我仅发生过一次。一个夏夜,我沿着中山大道跑了两公里。我眉飞色舞地回忆起,那次去紫霞湖野泳,而衣服被恶作剧的朋友藏起来的事情。
看,我都裸体出现了!话语是最好的下酒菜,某人说:见到我这个人就能多喝几杯,仿佛我才是他最好的下酒菜。我把自己喝得最大的一次,是把自己的头颅送进了马桶里,哗啦哗啦地呕吐,堵塞了整幢楼的回水管道,制造了一场浩大的疏通工程,为以消耗作为统计口径的GDP奉献了分值,对以GDP为目标人进行了一场讽刺。
记得在那本诗集出版的当天,出版社为我发来一条祝贺短信:“今天,一个1970’S诗人系列的作品问世了,它是我国诗歌事业的又一个巨大成就!浩大的十八本,代表着崭新的时代。”我对数字有恐高症,起先,我对诗集的出版感到很光荣,可是,一下子就见到十八本,我吓坏了。
时代,我知道,有时候就需要一句话。我曾努力寻找属于时代的那句话,不成想,话却淹没在话中。这意味着我们离诗歌很远。“我们是以诗歌反诗歌。”我这样说,“当出现在诗歌界的时候,我们的所有诗作都很二逼。”
老七离开奶奶离去的家,是有道理的。因为诗歌不存在了,诗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以尸体的形貌伫立在梅瓶里,所以,老七粉碎了诗歌。而梅瓶的瓷瓶在闪光的时代,诗歌却在死亡中再次诞生!
“小薇,我喝大了,你别见怪。我不该给你讲那么多关于老七的事,”我嘟囔着嘴巴说,“我没有责怪老七的意思。真的,每一只瓷瓶都有粉碎的一天。万物有限的概念,你是清楚,我不想说什么。但是,他妈的,别的物体、矿物质、植物或者动物,乃至灵长类的动物,那人模人样的大猩猩,他们能预测到自己的死亡吗?他们会知道自己死在何时?可是,人类能够预测。我比你大十岁,是不?或者更多些,可以预言的是,70年以后,我们都不存在于世了,我们死了! 假如,我们活到同样的寿命,我比你早辞世十余年,可是你知道吗?你在60岁以后,你还能希图什么呢?一切都霉变了,我们都失去了肉体的光芒,我们都满脸皱纹,也许,我的皮肤比你的更黑些,更厚一些。但是,年纪的差距就不再那么明显了。可是,现在,我们都处在能够讨论爱情的年纪,都处在对宇宙人生深深的探索里。我是越来越发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我变得迫切起来,我像一个即将被挤下悬崖的人。你别笑呀!其实,你离悬崖也不远。你看看你的身后,就是1990’S的,他们马上会把你推倒悬崖边。我们还犹豫什么?”
“怎么?你想跳下去么?”
“我干嘛要跳下去,我是说,我们应该相爱!”
在那一刻,红酒突然涌上小薇的脸颊,红得跟国旗似的。我们就这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