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冷照,风过晚唐。忧国一生的诗圣杜甫,最后凝视着随风飘摇的山河,阖然长逝。
曾几何时,“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出生名家,博览群书。幼年观公孙大娘舞剑,见李龟年登台高歌。杜甫年少何尝不鲜衣怒马,指点山河。盛唐风华,点燃杜甫的天下情怀。少年昂扬恣意,不知疾苦。山东望岳,“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之志,何止七律冠绝,何止诗圣一名?三十二岁,遇挚友李白,一见如故。游山河,赏风光,求仙问道,不近尘俗。次年,玄宗惜才,通一艺者即可应试。本以为时来运转,前途可期,谁知李林甫妒才,歪曲考试,竟无一人中榜。
从此困居长安十年。
十年间,杜甫尝尽辛酸。世态炎凉,长安繁奢,缺乏谋生之技的杜甫却只能买药都市,借食留宿。其中白眼冷落,背刺指责,杜甫默然不言。四十三岁,三大礼赋被玄宗赏识,赐得兵曹参军。杜甫心悦,喜出望外。万家百里灯火,不照归人路。杜甫无谓,从长安到奉先,满心喜悦点亮一路黑暗,却被幼子夭折浇灭。
愧疚,怎会不愧疚?长安十年,壮志未酬,亦未曾过问家庭。“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此时杜甫已至中年,年少轻狂被一次次碰壁坎坷磨逝,但眼里的光不曾散灭,对千里江山的赤诚不曾衰减。
但这一年,冬来极早,春至极迟。
世间已然不太平。藩镇割据,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年冬,安史之乱爆发。昔日杨柳依依,草长莺飞,如今狼烟四起,烽火不绝。杜甫于鄜州安置妻儿,生为人臣,旋即进京拜见。奈何途中被叛军俘获。狱中,杜甫写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借以慰藉。生死一线,逃出生天,四处环望,却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鬓发微白的杜甫,应该也会期待一封家书,一只发簪。
虽官至左拾遗,却无地发挥,一年便被放还。安史之乱压垮了百姓的天,也压垮了杜甫的肩。从华州到洛阳,“三吏三别”问世,横尸荒野,哀民哭嚎,生离死别,竟是常态。行于炼狱,杜甫可曾想起自己的幼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明明一轮姣月,何处寄相思,何处浸歌舞?
所幸,杜甫尚有知己严武。杜甫草堂,也是这一路颠沛流离中少有的安稳。不幸,严武病逝,杜甫从此没了依靠。“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四处流浪,重见曾经风光几时的名山秀景,如老友重逢,却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杜甫有泪吗?也许随酒入喉,聊解相思?
这是让杜甫炙热一生的山河,炙热得如同不远的狼烟烽火。
入秋,风瑟天寒。望岳的少年,不复当初恣意潇洒。尘世的风雪白了鬓发,重了心绪,但一片赤忱,未曾动摇。更有何益?时至今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不尽长江,能否载尽杜甫的愁思?那潦倒酒杯,是敬这一片萧瑟,或是敬这起伏一生?千古七律冠绝如何,古今诗祖又如何?秋风一吹,仍是落泪。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诗圣之诗,诗史之名,学过何其之多。学会修辞,却不解杜甫的字字泣血。一句“一生郁不得志”,掩过多少辛酸悲凄,多少壮志难酬。怎知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染浸杜甫的哀愁。
为何世人艳羡李白放荡不羁,醉酒江湖,一生潇洒,却总能在杜甫的诗内,找到共鸣?世人崇拜“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却只能“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借酒浇愁。世人缺乏“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气魄,春别秋见,也只能感慨“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李白生前名动天下,天子降辇相迎;杜甫无名无姓,有话说无人听。何其普通,何其平凡,却能成就古今之圣,背负伟大之名。
我自飘零久,虽千万人,吾独往矣。偌大一个晚唐,却容不下杜甫。只因杜甫心中,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管弦萧瑟,只有家国情怀。从踌躇满志望岳,到步履蹒跚登高,或许他从未年轻,亦或从未老去。
中华民族有杜甫,杜甫幸哉,天下幸哉!
恍惚间,这位忧思一生的老人,于我面前作揖,衣衫褴褛,尘土满面。许多声音在我耳边混杂,最终化为长长叹息。他转身,蓦然回首,凝滞许久。
不知何时,窗外月色正明,偶有微风过,烛火摇曳。
不禁远望,了无一物。所幸,古今共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