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梦见自己追着月亮。
梦中的他,脚下踩着流云,衣袂纷飞,胸襟处兜满了浩然长风,大笑着穿过低矮和缓的峰峦,灰扑扑的黯淡光影均匀而静谧地铺满原野,寂寥的暮色从四周压下来,愈发衬得那一轮明月澄澈皎明。他弯了弯被泪水模糊的眼,伸手去扑那玉盘圆润剔透的边缘,凛冽的寒气瞬间侵蚀肌骨,却不料脚下猛地一空,跌入万层雾瘴,澄澈的月影离他越来越远,他慢慢地阖上双眼,任由自己坠入江心。
好梦乍断,骤然惊起,他急喘不休,心悸难平,不禁微微恍惚。“太白兄?”身侧响起微哑的柔和声音,床褥浅浅陷下去。“可是夜惊了?”“无妨,不过是一场噩梦。”李白逐渐恢复平常神态,漫不经心地笑道,“真是罪过,我一人发疯也罢了,居然把子美吵醒了。时辰还早,再睡会吧,晚些再去拜访范野人。”李白躺下,替杜甫拈了拈被子。
秋蔬霜梨来开胃,确实十分风雅。杜甫一边想着,一边颇为豪放地满饮了几杯,在李白故作惊讶的呼声中笑着亮了杯底。老范噙笑,轻抚长须,颔首道:“不愧是杜武库之后,果然好气量!”“范野人,酒不够了!”李白已酩酊大醉:“快取些酒来,也不枉费我那一首诗!”“李十二,你突然造访,我上哪儿给你找酒去?”老范见过了他这副模样,也不恼,“去去去,没人伺候你!”“范野人只会推推搡搡,真没规矩……”那人真是撑不住了,睡倒在地上,脸上色泽堪比云霞。老范见这人终于睡去,不禁失笑:“规矩,就属你最没规矩!”他本想唤几个僮仆送他到客房歇息一夜,却被杜甫婉拒。“既如此,我倒不强留了。”老范冲杜甫微微一笑,便找来仆役将李白扶上马车,三人就此话别。对于杜甫而言,这一路似乎格外漫长,当然,总不会长过分别的时日,更不会长过那人几天后赠与他的寥寥几字。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他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觉得李白措辞实在恳切,纵他心中难平,也挑不出半分错误。
秦州僻远,音信不通。他很久未曾听到过李白的消息,心中总没由来地发慌。于是只能搦了笔管,蘸饱墨,一张一张地写诗。但无奈万般滋味融汇杂糅,最终只好弃笔枯坐,拂乱早已混入斑斑暮雪的发丝。窗外,夜色正浓,他恍惚了半刻,似乎看见了李白站在榻前,如水月光落满屋梁,无声地照在李白的脸庞上。他猛然惊奇,灵光乍泄,铺开纸张,提笔写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不晓得,这句诗形容李白或许稍逊妥当,但对他自己,倒一语成谶了。
“船家,还有多远啊?”老妻焦急的声音朦胧地传来,让他清醒了几分,但又马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境颠倒无序,少年时代的绫罗绸缎柔腻地揉在身上,庭前熟透的梨枣闪着幸福的光。可霎那间,一切皆化为虚无,在久寂的长夜里,兵戈声与哭喊声交错而起。跌倒在风雪饥寒中的童幼还在无助地哭嚎,被兵卒拽走的老妇,眼角滴落下浑浊的泪,埋没于百草的枯骨掌心中仍锁着红缨络。山河满目苍夷,人事触景生悲。恍惚中,他突然望见了他那早已逐月而去的友人。
“杜子美?”李白脸色酡红,仿佛喝醉了酒一般。他衣着如故,只是浑身沾满湿气,也不嫌冷。“想不到你我竟还会相遇……也罢,至此也算缘尽了。”言必高声大笑,便要转身离去。“太白兄,你往何处去?暂且停一下,等等我,我的腿脚很不灵便,赶不上啊!”李白却慢慢止住笑,眸中微微流露些许不舍,似是欲言又止——然而最终只是冲杜甫摇了摇头,转身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看见了,他在那儿。”年老的诗人突然惊醒。他这一喊,倒是吓了他妻子一跳,连忙搀他直起上半身。“谁?谁在哪儿?”杜甫回过身,枯干的手指点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眼瞧着那处平坦若砥,幽邃漆黑,他却忽地笑了起来,久病的虚弱一扫而空,目光重新发出灵动的神采。自战乱以来,妻从未见他这般神态,不禁略微一怔。只是短短一刹那,扶持的双手便被他猛地推开。
眼前骤然迸开翻滚的雪浪,重物落水的声音沉闷而又清越。深青色的寒水飞溅到船上,在月光的洗练下,好似贵妃凤插上的晶珠。他走得那样急,满含了急切与欣悦,仿佛是与久别的故人重逢,亦或是遇到了天上的神仙。
妻颤抖着眉睫,半晌才起身查看船边,她那结发的夫婿早已泯于水底。宛如入露水蒸发于滚热的日光,再无一丝踪迹,去得如此干净彻底,竟似从未存在过。
她怔忪地哽咽着,两眼垂泪,却难以启唇呼救。冷风吹落云头,拔开灰霾,如水月光淙淙洒落肩脊。她仿若置身梦幻,只是迷茫而痛苦地看向他指过的地方,企图寻找到蛛丝马迹,却只望见茫茫水波渐次遁入暗夜,水面风平浪静,空无一物——唯有月色浩荡,亘古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