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秋,我自京城被贬至江州,从此成了无职无权的江州司马,江州地处偏远,自然没有京都听惯的丝竹之声,终日仅有那杜鹃和猿猴的哀鸣再加上那不成曲调的山歌村笛。一日日地,或许此处的湿冷,或许是听闻这哀鸣,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吧,我竟无端生出一丝落寞与悲凉,果然,居于世上,终究不易。
那日,似乎是个平常的秋日,血染枫林,荻花瑟瑟,明月高照,人皆无言。我送友人至江边,只觉得周遭一片寂静,似乎连平日的鸟鸣猿啼也全都消失,心中空空落落。我为他饯行,两人亦无言,仅一杯又一杯地饮酒。饮毕,我不上马,他亦坐于船中。再举杯,似乎少了些什么,少了管弦之声,但也不可能会有管弦之声。也罢,也罢,再饮一杯,也便离别罢。只是恍惚间,似乎传来了一阵乐声,再细听,竟真是乐声啊,是我在江州这偏僻之地从未听过的乐声啊。一时间,我竟忘了与友人告别,两人都站在原地,再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一曲完毕,我愣在马旁,但友人唤出声,才回过神来。
“快,快去,快去将那乐师请来。”不经意间,我的眼眶已然湿润。有人闻言,闻声而去。多次请见,终于将那乐师请了过来。
我忙把灯又点亮,将酒又斟满。屏息凝神,凝视着缓缓而来的小船。船帘被挑起,只见一女子端坐其中,怀抱琵琶,微微遮住半边脸颊,一身血色罗裙,已洗得有些发白,但仍能看出是上好的料子。头发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却一丝不乱,仅有唇上略施朱色,其余再无粉黛。
“劳烦姑娘再弹几曲。”我轻声说道。垂眼低眉,转弦拨轴。琵琶声声。愁思绵绵,轻柔时似三月春莺在细雨中呢喃,雄壮时又如千军万马,雨横风狂。幽怨时,又似冰泉冷涩,鹧鸪愁啼。最后,她细眉高挑,素手猛然其拨四弦,竟似万匹丝帛被齐齐撕裂于空荡的江面久久回响。一时间,世界又归于寂静,连那不远处的几只船上的人们都停止了动作。只有秋月的倒影于秋水中随秋波缓缓荡漾,只是,我心再不空荡。这乐声已被我一丝丝珍藏。
两人再次相顾无言,但我似乎又听懂了一切。“我本来在京城也是极有名的。只是如今时局动荡,我的那些姐妹们,死的死,走的走。常来听我弹琵琶的子弟们也多去从军了。而我也在这年复一年响起的琵琶声中,年华老去,容颜不在。最终嫁给了一个商人,想着终于可以过上安稳日子。谁知他却将我抛弃在这船上,再没回来过。如今,只有这琵琶伴着我了。”她似乎是在向我倾诉,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心中又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再次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拭干泪水,开口却再度哽咽:“再弹一曲罢,至少让我为您写首诗。人啊,总是要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痕迹呀。”她微微一笑,淡然答道:“若说留下什么痕迹,那便请大人记住这琵琶声吧。小女子连名姓都不知丢在什么角落了,也就只有这琵琶声可留世上了。” 话至最后,声音仍有些微微发颤。她又一次沉默良久,尔后抬眼,向我看了一眼。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本为柔弱女子,眼中却有一种决然坚定,不甘屈服。我微微点头。她再度抱起琵琶,只是,不同于前两次,她弹着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曲子,凄切,清冷,孤寂,带着一种孤傲之美与凄清之情,仿佛将世上一切美好都含入,却独独少了一丝暖意。于是,美好的一切又消散于这无尽的寒意之中了……
我似乎望见那孤峰上的雪莲,正一点点凋零,望见月下鲛人的泪珠,正一颗颗凝为泛着寒意的珍珠,忘记了月上宫阙,最美的动人心魄,可终究寒凉至极。我又想到了自己,我究竟错在何处?难道就连直言上谏,做个忠臣也有错吗?将我贬于此处,终日受着湿寒之苦。地僻之苦,不闻丝竹之声,日日心忧之苦。究竟是为何!
不知何时,一曲已毕,亦不知何时,我一身青衫竟湿了大半。
“大人,敢问,我们可曾见过?您竟与小女子如此心意相通。您可知那曲子弹尽的是我的一生啊?”她断断续续的将话说完,便又一次泪流满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您弹尽的一生,亦是我的一生。姑娘,这琵琶声会永远响在这浔阳江边,想在这世界之中,想在我的记忆中的。姑娘,此后千万保重啊。”我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再与友人告别,然后上马离开这江边。说来奇怪,不知为何,我的心中似乎舒畅了些。回到小宅,挥笔即成一首长诗。写罢,耳边的琵琶声仍久久回响。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的一生其实还很长,也不知道,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弹琵琶的姑娘。但我从那个夜晚就明白了一件事:有一种声音,从此就藏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并在我的余生中回响……